剛戀愛的時候,所有困難都有解決方法;不愛的時候,再小的事都能成為克服不了的理由。

奶茶半糖少冰──「 你遺下的世界好甜好甜,害我要用淚水稀釋好多遍。」

上班的時候,往往會幻想身體裝了一個機械臂,於是能不帶情感地重複著這些動作:掏一勺果肉、添二百毫升茶湯、加一勺糖和冰,快速攪拌、放進封蓋機上膜,然後把飲料送到客人面前確認:「請問是現在喝還是外帶呢?」

我依然留在公館那書店旁的奶茶店裡面,每天拚盡全力去沖製各式各樣的飲料,每消除一張單號便有種輾壓速度的爽快感。但在無數來客之間,我最害怕看見情侶。

根據累積的經驗,男方詢問女方選擇再告訴我的傳話遊戲大約需時五秒,若當中涉及女方突然想起需要少糖去冰等轉折,便要多加四秒。最後因女方責怪男方的不貼心而在隊伍前擾攘的種種關係,便會總共浪費我十秒的時間。

十秒夠我做什麼呢?夠我快速將兩杯飲料放進封蓋機裡封口,夠我挪動手指多點一個客人的單,夠我將吸管狠狠插進塑膠杯的身體。也足夠讓我想起你。

秋天那禿掉的枝椏定是把枯萎中的劍,一旦被西風吹得綽綽晃動,便不停刺傷我帶盾的眼眶,提醒我又到了那年初遇你的這個時分。抬手調整一下鏡片,看見店內鏡子中目無表情的少女,真像個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

街角那間快餐店已轉用輕觸式點餐機了,有時我想,要是有一天機械人終會代替人類,第一個被代替的應該是這份工作吧?不需要任何共情能力、只講求速度和精確的一個業務。

但就在這間奶茶店的店員都被換成冰冷機器人以前,還是讓我遇見了十九歲的你。記憶中那個從香港遠道而來的少年,在開學後的某個上課天用著蹩腳國語對我說:「你好,我想要一杯⋯⋯豬古力奶差少冰少糖。」

尚未對時間變得敏感的我,願意用三分鐘的比手劃腳去弄清楚你想要的是巧克力奶茶少冰少糖,然後忍不住互相取笑。在我笑得顫抖的雙手裡,你接過我為你沖製的第一杯奶茶。

其實在這一個匯聚了各地學生的大學商區,這場交流都普通得算不上是一場邂逅。什麼「彼岸而來的少年碰見了住在這小島上的少女」的此等句子,寫在 PTT 的留言板上都會被吐槽矯情。

但在你喝了一口飲料後,竟然主動問我名字,等我下班,讓我覺得,也許生活裡所有平平無奇的描述都能發展出心動的含義。比如後來你說,正是我傻傻的撇唇取笑,換來你當時的臉紅心跳。

來自八百公里外的你,外表與我認識過的寶島男生相差無幾,卻擁有截然不同的內在。我也曾經嘗試和其他人約會,但他們都不像你,不像你會溫柔的替我按著電梯門扉,不像你會嘮叨我的衣著,不像你會擔心我的健康,不像你會仔細計畫未來,更不像你會看進我的眼,毫無保留的說我起歡你。

「是『喜歡』,不是『起歡』啦,笨蛋。」我哭笑不得地糾正。 還是很想念那些連錯誤發音都成為我們心動契機的時刻,甚至連彼此之間的誤會都能信手拈來,化作一個個甜蜜的話題和玩笑。

你曾經煞有介事地對我說:「我們這個週末去吃自助餐吧。」然後就在我穿著牛仔褲拖鞋赴約時,才發現預約的是酒店吃到飽晚餐,這次換你抿嘴取笑我的大驚小怪:「酒店的  buffet  不就是自助餐嗎?」

又有一次和你吵架,我抱怨說:「你真的很機車啦。」隔天看見你蹲在地上,圍著我的機車,恨不得把它拆開來研究,不悅又不明地問:「我跟它,哪裡像了?」 是很有趣的,大概是那種貼在 PTT 上便能引起共鳴衝到白爆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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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不曾預料,那些替我們製造美好回憶的差異,後來真的成了我們無可挽救的差距。

偶然和朋友說起我和你分開的理由,反思良久也只能給出這樣一個總結:「大概是,他想要永遠新鮮偉大的愛情,而我想要一直冰鮮持久的愛情吧。」

當你在這小島生活了好幾年後,當你能正確唸出每個發音而毋用糾正,當你明白了國語甚至臺語字詞的各種隱喻,當你熟悉在這裡生活的每項技巧要訣,當你把視線放在更宏偉的未來而對我說──畢業後就要回香港以後,你對我,大概也失去了愛情的新鮮感吧?

愛情其實就是種口味般的東西。喜歡甜的人某天突然說要戒糖,不吃香菜的人試過了就發現其實自己很愛。但不管是哪種口味,有能力的人總會追求新鮮,無能力的人會講求方便。

匱乏的我沒有什麼有趣靈魂或亮眼的能力讓個性保持鮮豔,偏偏當初就是這份純粹讓你感到新鮮吧?你說過我像礦泉水,但我知道這是「普通」的一個婉轉比喻。

沒有選擇時你自然需要純水,但當你有能力時便不愛飲水,因為它無味,因為它免費,因為它毫不神秘。 你只有在渴得不能忍受時才會想喝純水。

「不能為我留下來嗎?」所以這樣的挽留,我沒說。「又或者,我跟你走?」這樣的問題,我也沒問。我們甚至沒有正式說分手,只是在你安排好所有回去香港的細節後,默默讓「順其自然」成為我們逃避分手的藉口。


圖片|Photo by Jonatán Becerra on Unsplash

我們分隔的兩地沒有時差,於是沒有回音的訊息,不能卸責於時間。彼此沒有勇氣,所以未說出口的別離,不能歸咎任何一方無情。真奇怪,說喜歡時的你信誓旦旦,最後卻拖拖拉拉的說不出一句道別。

而我容忍你的拖沓,每天在只有十坪的奶茶店內,我會懷疑八百公里外的你還會不會記得我,像當某個客人點中當天你點過的巧克力奶茶少冰少糖時,在這幾百分之一的機率之中,我會想起你。

你和我只有一個半小時的飛行距離,比我去高雄的需時還要短,那為什麼不遠不短的距離能一下子把你從小島送到高山,害我用力踮起腳尖,還是不能窺見一個有你的明天。

直至我在你的社交網站中,看見了她刻意留下的足跡,原來早在我們分開之前,你們已處心積慮地計畫開始。你從我的人生默默退場,是為了在她的舞臺上閃耀登場。

根本距離不是理由,愛才是。

屬於你的未來也許光芒萬丈,可惜你的未來裡並沒有我。原來一個男人最有同情心的時候,就在他要欺騙你的時候;一個女人最有同情心的時候,卻在她甘願被你欺騙的時候。

前者是無數次用沉默回應我的你,後者是不斷為你尋找藉口的我。你真的給了我好多溫柔,讓我最後選擇自己的去與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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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很多對情侶前來,很多女生都選擇半糖的口味,不知是不是受近來生酮飲食的風潮影響。我總是不明白那些為著我店的招牌奶茶而來,卻又執意地要把美味減半的人。

就像曾經的你,點奶茶也一定要點半糖少冰,並霸道地說我也要一樣:「不能喝這麼甜的,你們臺灣女生都喝太甜了。也不能喝太多冰的,對身體會不好。」

當初我應該矯正你並說:不,這就是臺灣的味道,這就是我的味道,請別肆意拆減甜度,然後把這種淡然無味歸咎於我──你要喜歡我,便要喜歡完完整整的我,包括我的優點和缺點,你不能擷取所有讓你覺得新鮮的底蘊,被時間和淚水混合以後,又說它成了杯底令你厭惡的殘渣。

分開以後,我沒有哭,沒有恨你,甚至大方到在網上祝福你。我要你面對我的慷慨時感到內疚,被你自以為是的溫柔反噬,我也能溫柔,誰不懂溫柔呢?

口裡說著為你好的假象,心裡卻沒有你的在場。靈魂和肉體不一定要同步,人與奶茶店的商品一樣,都應該在照片前列一句「圖片僅供參考」。

掏一勺可可粉、半勺奶粉,添一百五十毫升清水和茶湯、再加一勺糖漿和冰,快速攪拌、放進封蓋機封口。我用吸管刺穿保護膜,這是一杯完美的巧克力奶茶。

店長說巧克力奶茶明天便會在全臺下架了,不禁感到有點慶幸,你再也不能重溫這種美味,卻又後知後覺地發現,你應該已經不稀罕這小島的味道。

我拿著世上最後一杯出自我手的全糖巧克力奶茶,希望充沛的糖分能蓋過你留下的那種半甜帶苦的味度,那是你留在我身上的最後一道關聯。喝上一口,嗯,好難喝,糖漿若不稀釋便無法入口,你的愛若一經掩蓋便淡薄得不能擁有。

你遺下的世界還是好甜好甜,害我要用淚水稀釋好多遍。

真討厭說「臺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的那些人,也厭倦所有把這當成避風港口的過客。這小島真的很小,承受不了你們踏遍青草,再帶著綠意離去。

原來「彼岸而來的少年,碰見了住在這小島上的少女」是真的,下一句也是真的──那個遠途而來的少年沒有在這裡生根的理由,自然沒有衝動,要和這裡的少女長相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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