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對生命,人沒有自大的權利。懷著謙卑心,我比我的溫柔還要壯闊幾倍。」

走進台北光點附近的咖啡館,即使几淨的窗不斷透出和藹陽光、空間內流溢著歲月靜好的午后氛圍,心裡頭仍如冬日哆嗦忐忑、等待即將對談的她在文學長路上旅行良久,是許多人意志的導師。一會兒有個人走上樓、帶著不似城市氣息的落俗,敞開寬厚的笑容,隨即消融等待的不安。她是鍾文音,千禧年開始專職寫作,被稱為1990年代崛起的優秀小說家曾獲得十多項臺灣重要文學獎,時至今日累積逾二十本作品。她的創作量驚人,內斂的字卻透露奔放前衛的精神,引領許多人在文學路上前行,論字或論做人的大度,我們都喊她一聲老師。

每一個字,都是寬容

我們請老師聊聊她的字,她談起去年被改編為電視劇的《在河左岸》,其中描寫13歲女孩與堂叔間相濡以沫的情感關係,許多人會說那悖德,可是老師更信任人類情感的重量。

老師說:「我認為人跟人之間也有相濡以沫的可能,屏除年齡、性別、社會角色。我常覺得那些孤獨守在一個地方的人很可憐,因為世間條件說、階級說,才會有孤獨的人。人用本心交往,無論世事變化,愛才終一。」(你會喜歡:條件是一時的,相處才是一輩子

老師的書寫會有常態人世不能理解的「畸形情感」,其實畸形的並非孤獨之人,而是那揣測愛的條件的我們。正因為如此,老師常把情感寫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隱晦著寬容與理解,待在讀者明白後,閱讀的花才能綻放、結果。(所謂正常真的存在嗎?別用「秩序」打壓我!偷窺癖與性少數的真實心聲

「文學是我精神的子嗣」

我們好奇老師在在十多年內如何累積超過20本的大量作品,有些文學大師一生不過兩部巨作,老師對創作的能量卻源源不絕,老師說:「因為文學就是我精神的子嗣。」

這句話是老師受吳爾芙在《美麗佳人歐蘭朵》的感召,書中提及:「女人沒有子嗣就沒有繼承權。」於是吳爾芙將主角塑造成雌雄同體的特性。老師便開始覺得,女人為什麼不能擁有雌雄同體的特性?女人的完整,未必要男人來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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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音:「我很少倚賴另一半,倚賴便交出了自由。我寫了文學,便是生命的延續,因此每一本書都是我的子嗣。我並沒有刻意走到生命的這個狀態,這都是人的機緣,只是剛好我沒有遇到一個在俗世生活與我靈犀的另一半。」

老師說沒有走到共組家庭的一步,使文學成為她的子嗣、也成為她的伴侶。寫作就像是反覆餵養漂浮在意識流的胚胎,在精神上不斷拖著一個孩子長大。

不怕讀者不在,只怕人忘記閱讀

我很好奇這樣用生命書寫的人,是否曾經在字裡行間有過痛苦的一時半刻?老師說寫作從來不痛苦,難的是要用現實來支撐寫作這件事。她接著說,最難的是,「過去我知道為誰而在,現在讓我痛苦的就是不知道寫作為誰而在」

「痛苦不是寫作本身,必須去做創作以外的事,來成就這件事。」

談起現代人的閱讀習慣,老師說「這是閱讀最潰散的時代。」她說老一輩的讀者正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臨結婚生子的抉擇,他們大多要思量生活,再也沒心思閱讀,這時新一輩的讀者沒有跟進,自然閱讀的人口少了。聽著老師說,我想她傷感的不是讀者不在,而是我們棄閱讀於現實。

嘿親愛的:享受閱讀,給自己靜下來的時間和空間

閱讀回饋給你的靈魂力量,緩慢但飽滿

老師談起閱讀之於她,她明白現代人的「速食」特性,喜歡吸收快、新穎便利的事物。 閱讀的特性正好相反,不像吃塊蛋糕就飽,人們喜歡及時的犒賞。可是閱讀是緩慢但紮實的,總會在你人生中某一個偶然,及時解救。

文音:「台灣人習慣『繳械』。許多人在年輕時對閱讀與文學懷抱喜愛,卻容易因為婚姻或愛情,繳械年輕時的理想與熱情。相較國外的書籍販賣量,荷蘭平均每年一人會買14本書,台灣才二點多本,有一本還是臉書。」

也因此老師在新書《最後的情人:莒哈絲海岸》中談法國作家莒哈絲,因為莒哈絲在文學這條路上的意志頑強乖劣,她的人生是上坡的,越近晚年越在文壇大放異彩。即便傳奇不再,但莒哈絲的精神仍然可敬。老師說這也是許多東方女人渴望的、那種只為自己活的偏執。談起對文學的熱愛,老師認為台灣對閱讀是「早衰的民族」,比起法國確實是少了許多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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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活得像巴黎,但要活得像自己

最後的情人:莒哈絲海岸》跟隨法國傳奇作家莒哈絲遊走她一生路過的土地。用作家的眼光,去描摹異域景色下、莒哈絲眼底下的人生光景。我們好奇老師為什麼說台灣比起法國是「早衰的民族」,在這趟尋找自己的路上,又為什麼說「巴黎是座寫不完的城市」?

老師說巴黎就像法語的文法一樣,既感性又理性,她在法國追尋的三個女人的不同特質滿足了她對巴黎的想像。這三個女人分別是:寫《情人》聞名的莒哈絲的情慾與霸道、以《第二性》不朽的西蒙波娃擁有理性與強韌的西蒙波娃、因羅丹而毀滅的卡蜜兒的才情與瘋狂,前二者是作家,唯卡蜜兒是雕塑家,雖媒材不同,但同樣創作,同樣孤獨(推薦閱讀:你認識她們嗎?三位把愛提升至更高境界的女作家

老師接著說:「我們沒有法國女人的自主與獨立性、談戀愛至死方休的那種精神,環境的不同也養成了不同性格的女人特質。台灣女人,總是太快對自己的時間按下終止鍵、不允許自己再有更多可能,很快地就退出愛情、事業的市場。」

談到在法國看到法國人談戀愛,老師說他們不是相守到老,而是活到老愛到老,直至最後一刻都要談戀愛那樣的對生命激情。我們太習慣壓抑,甚至誤以為那樣的壓抑是「內斂」,在道德上認為年紀越長就要活的更不張揚,可是那與「心裡坦然的接受生活」是不同的。因為我們太依循著他人眼光而活、怕被環境反擊,我想台灣與法國是兩個世界體系的不同。但是我們應該學著用更大膽的思維去實踐生活,人生一回,何不活的更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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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出世,七分拿來入世生活。」

談到自在,她說:「三分出世,七分拿來入世生活。」

老師說其實她和所有人的現實都是一樣奔騰的一杯熱水,有母親要照顧、有工作有責任,可是她為什麼可以持續創作?除了熱愛文學,再來就是「試著回到自己的生命狀態」。

我們害怕孤獨、太習慣過集體的生活,反而少了與自己的空間與對話,要留一塊淨地,給自己的心。老師說七分入世,是我們有不能放棄的現實生活、有不能屏棄的情感關係,進入「活著」裡頭,你才不浪費生命的每口呼吸。而三分出世,是讓自己與現實間保有距離。我看老師依奉行道的透徹,無論是人生的路、或是依循文學家生平走的旅程,都是孤獨而艱難的,她卻不疑有他、仍懷揣對文學的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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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音:「對生命,人沒有自大的權利。懷著謙卑心,我比我的溫柔還要壯闊幾倍。」

老師說人要服膺現實,可不是認輸,生者,本來就是幸福而痛苦的,痛苦的是具體生存的難,幸福是生存能在世界裡獲得滿足,如同老師在文學裡感到幸福,我們每個人,想必都有那麼一件「使我感到幸福的事」吧。這樣的事,就得懷著謙卑與溫柔對待、懷著壯闊的企圖去擁有。

莒哈絲狂熱:愛得坦蕩蕩

讀老師《最後的情人:莒哈絲海岸》,尤其看見她依循莒哈絲的狂熱與迷戀,老師聊起莒哈絲永遠像個書迷雀躍,她說莒哈絲連老都美,以美描寫莒哈絲刀刻似的皺紋、傴僂的老態。老師說那樣的美,正是生命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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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音:「因為她寫作的姿態,讓她變成精神的巨人。眼神的銳利,執筆的力度,讓她的皺紋深邃迷人。」

老師談起莒哈絲不羈一生,推翻了世人對女作家的想像。莒哈絲曾請沙特看看她的作品,沙特說「糟透了」,莒哈絲從此恨死這個人,因為她不接受他人對自我創作的評論,對莒哈絲來說,她的總是最好的。老師說起莒哈絲暢快的人生更入迷了,一生戀愛,人們說她放縱,與相差40歲的戀人有一段文學與情慾的美好際遇。


法國作家 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

老師說:「她67歲談戀愛,在法國就會覺得他們因為文學結合,台灣看文化容易見到的是庸俗表面,用條件去評論這樣的感情。活在一個迷戀青春的島嶼,一般都在八卦別人的愛情,可是實際我們沒什麼勇氣如莒哈絲愛的坦蕩蕩。」

我漸漸能想像老師體內那個不願拘束的靈魂,她對莒哈絲像是一種映照,也像種理想。理想我們無論在文學或生命裡都能實踐這樣不顧世故的義無反顧。理想我們放手一搏為自己活一遭。


(現場來了讀者,邀請老師簽書)

老師說自己未必能如莒哈絲用壯麗的文學精神活至生命最後一刻,未必能像她如此「超越定義中的女人」活著,可是她仍惦記自己多麼喜愛身為女人這件事。她說:「女人都在一個成長的階段變化自己,因為不同的心境有不同的喜歡。」讓自己的心境隨著歲月成長,除了青春表相,你還能愛自己什麼?其實你還有好多值得自己驕傲的地方,譬如你對生活的品味、閱讀給你的飽滿意義、你突破世故盲點的自主思考、你主張活自己的人生。養成面對生活的溫柔:從現在開始,你值得過更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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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你,再美不過。

閱讀文音兩個小時,我感到精神層次的脫胎換骨。老師說閱讀者不再,但我相信有人寫,就有人在讀,文學不是寂寞的,正因為有這樣的溫柔筆觸、用幾個字填滿我們光陰缺口,所以我們不放棄閱讀、不放棄科技取代不了的紙本溫度,儘管人始終讀不完一整個人生,閱讀那些吉光片羽、也是幸福的。「她用心生活的姿態,讓她變成精神的巨人。」莒哈絲如是,文音如是,你我如是。

最後,老師也送了大家這麼一句話:「與意志共舞,然後成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