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網路世代、人們的話語權被放大,有正面之詞,亦有流言蜚語——我們該如何自處?面對他人的誤解和抨擊,《阮玲玉》的悲劇人生成為一種提醒,哪怕別人說得再不堪,命也是自己的,我們永遠有權利好好活著。

面對他人的誤解、歪曲或抨擊,你會選擇如何面對?跟朋友訴苦、躲在被子裡哭、放棄掙扎、還是勇敢為自己發聲?

在今天資訊同步的世代,如果你是網紅、Youtuber、某個領域的 KOL、或單純於內心某處很在意外界評價的人士也好,大概對網路、媒體、黑粉、鍵盤戰士帶來的「人言可畏」,有很深的體會──我們不如從《阮玲玉》來思考這件事。

《阮玲玉》(Center Stage)是關錦鵬 1991 年執導的半傳記、半紀錄片式電影。

講述一代著名女演員阮玲玉(張曼玉 飾)跟最初的紈絝子弟張達民(吳啟華 飾)、轉向茶葉富商唐季珊(秦漢 飾)、及愛卻愛不到的導演蔡楚生(梁家輝 飾)之間的感情糾葛,及如何走上自我了斷。

家道中落的張達民靠吃軟飯過活,他跟阮玲玉的關係早已有名無實,最終離婚協議書上寫阮玲玉將每月給予張達民一百元,維持兩年。

後來,玲玉跟唐季珊同居,卻發現唐騙了自己,原來他在廣東老家仍有老婆、還繼續玩女人;

這時候窮困潦倒而妒忌的張達民,順應媒體對花邊新聞的慫恿,爆料阮玲玉的身世(母親及她自小在張家當傭人),並向法院控訴阮唐二人侵佔財產及通姦等罪。

阮玲玉自認對前夫盡情盡義,沒有一絲對不起他,卻被他誣告而引發影途危機,受案件困擾的唐季珊又開始家暴自己。

最終,在 1935 年 3 月 8 日婦女節當天的半夜兩點,玲玉在上海新閘路沁園村的住宅服安眠藥自殺,終年 25 歲(1910-1935),留下著名的一句:「人言可畏」。

阮玲玉
圖片|甲上娛樂 提供

面對「人言可畏」,一些人會被擊倒,像玲玉一樣選擇自殺;一些人認為這樣做太愚蠢,毫不值得;電影中有一種觀點指,如果阮玲玉只是平民,那蔡楚生就可能敢放下包袱,用愛去拯救她。

受新興電影運動影響,阮玲玉演出了不少具革命及反抗象徵的女性,如《三個摩登女性》、《小玩意》及《神女》。

但現實中,她其實只是個小女人。

我自己在心理諮商工作中,也常看見那些思想再新潮、行為再外放的男男女女,在心底的某一塊,也只是個渴望著平凡的歸屬感,當個傳統地幸福的小男人、小女人,跟外在的反抗形象大相逕庭。

因此,在下文我想問的是:

在「人言可畏」與「生命可貴」之間,阮玲玉到底反抗了甚麼?

《阮玲玉》電影內容雖有改編,但與實情差異不大。

在遺書部份,則是同時採取兩個版本(唐季珊提供的疑似造假遺書,及《思明商學報》刊登宣稱真正的遺書)。

那一句印證阮玲玉悲劇人生的「人言可畏」,其實是出自唐的版本。

在所謂正版遺書中,她說的是:「其實我何罪可畏,我不過很悔悟不應該做你們兩人的爭奪品」,這指出在社會媒體的攻擊外,真正讓她萌生去意的,是這些男人如何傷透她的心、流盡她的淚。

玲玉,面對家暴與背叛的伴侶,面對貪得無饜的無賴前任,她對一切再無牽掛,實是徹底的失望。最終,她選擇自我封閉起來,滯留在一個人的孤獨裡,走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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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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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阮玲玉的自絕,其實是一次反抗:她不想再做張唐二人的爭奪品、不願被媒體消費、不甘落人話柄與閒言。

只可惜玲玉的反抗,採取了一種虛無主義的態度:

「我一死,何足惜呢?不過還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對離世)我很快樂」

「外界不明白,還以為是我對不起張達民,還有甚麼辦法好想呢?唯有一死了之。」

如果按精神分析師 Kristeva 的觀點,這是一種對舊事物(過去)的徹底摒棄,對新事物(未來)不可逆轉的過度確信,虛無主義是一種「偽反抗」(pseudo-révolte)[2] ──

在阮玲玉身上,舊事物指她和幾位男性間的糾纏,新事物則代表她面對控訴及輿論對前途的恐懼。

的確,當我們回看 2008 年的「艷照門」事件主角陳冠希及相關女星,或是 2020年「多人運動」而一度事業停擺的羅志祥,便會發現即使事實確鑿、當事人受到媒體和網民多糟糕的評價,他們也順利回到本業,或另覓人生發展。

在這角度下,玲玉的自絕看來實在是太不值得、不懂得珍惜生命。

然而,沒有人去追問阮玲玉早年喪父、寄人籬下的可憐身世,到底烙印下怎樣的童年創傷,即她的自我能夠有多強大、情緒能有多成熟、愛情觀能有多深邃,好去抵制從社會結構而來的打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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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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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即便是殺人犯,人們(或只限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尚且會好奇他的成長脈絡、精神病理的可能性;

但面對一百年前僅僅二十五歲的紅星阮玲玉,她所處的年代、所面對的壓力,絕對比今天某著名歌手的桃色風波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很少人在回顧歷史時從她的心理狀態切入,對她內心的「小玉」作同理的看見。

也許,玲玉的自絕不足以稱作「真反抗」(revolt),也至少是對羞辱其尊嚴的媒體、唐季珊和張達民等的一次自知薄弱、無語問蒼天的「反抗」(resist)。

一如在電影中,玲玉在計劃自殺前某一夜的派對上宣布,過去只會廣東話及上海話的她將要用新學來的「國語」,作為第一位在有聲電影中講國語的女明星。

她說:「他(指吳永剛)就是教我反抗的導演,那喝酒算不算反抗?」

這時黎莉莉(劉嘉玲 飾)糾正了玲玉就「反抗」二字的發音,然後玲玉用正確的發音說了一聲:「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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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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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演阮玲玉的張曼玉在電影中說道:「但是我自己身為一名藝人,我覺得人言可畏、輿論那東西不分任何年代的,當今同樣那麼可怕。」

接著她被問說:「那個年代阮玲玉遇到這種事就自殺,如果今天你遇到同樣的事,你會否自殺?」

張曼玉先是笑而不言,再自信的回應:「我想我第一個反應,我給人的感覺會是『 who cares ?』,我不開心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一定不會給他們滿足感,讓他們知道我不開心,何況自殺?要死,我自己會選擇去死,但不是因為其他人(輿論者)。」

不論男或女,我希望這個網路世代的每一個人,在面對人言可畏時,能夠以「who cares ?」的生命可貴態度,活著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