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不僅僅是文化的鏡子,它也塑造著文化。用不用「她」不僅僅是一個語言學問題,而是一個社會的價值觀念問題。所以,用「他」還是用「她」,這一語言的糾結背後是性別平等的訴求,是女性希望能和男性成為平等的「人」的願景。

美國方言協會於1月8日宣布,2015年的年度詞彙竟然是一個人稱代詞,「他們」(they),或者更恰當地,應該說是「ta 們」。

「ta 們」一詞能夠擊敗其他詞語獲得勝利,是因為在現在的英語中,they 可以被用作一個性別中立的、單數(而不是它原來的複數含義)的人稱代詞,可以用來指代任何一個性別。

其實一點也不新鮮,從奧斯汀、狄更斯——甚至莎士比亞的作品中,they 就有單數的使用先例了。如今,在口語和書面語中使用單數的 they 也日益普遍。Facebook 就宣布要用 they 來指代某一個朋友(Facebook 的提示消息「祝你的朋友生日快樂」的英文是“ tell them Happy Birthday ”)。

在倡導性別平等的今天,具有廣泛使用基礎的 they 顯然更適合於取代繁瑣的 he or she 或者 one,成為2015年度詞彙也是當之無愧。

那麼,人稱代詞和性別問題如何相關?正如《不同語言中的性別》(Gender across languages ​​)一書認為的,人稱名詞和代詞逐漸成為關於語言中的性別問題的討論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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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在何種語言中,人稱名詞都是詞彙中非常基礎和具有重要文化意義的部分。人們需要用人稱名詞來交流有關自我與他/她者的訊息,人稱名詞也被用來鑑別一個人是獨立的個體還是屬於不同群體的成員,它們甚至還可以傳達積極或消極的情感態度。」

所以,人稱代詞如何使用,影響著我們對於自我和 ta 人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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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是「她」?還是「他」?

談論漢語中的性別問題也可以從人稱代詞說起。我們今天用來指代男性、女性和物的「他」、「她」、「它」在古代漢語中是不存在的。李義琳在比較現代漢語和古代漢語的代詞時寫道,古漢語中的第三人稱代詞有「厥」、「其」、「之」等,但是沒有做主語的真正的第三人稱代詞。「彼」字可以做主語,相當於現代漢語中的「他」,但是它的指示性很重,並不是一般的人稱代詞。楊伯峻甚至認為:「古文中的他稱的人稱代詞可說本來就沒有。」

晚清以來,隨著白話運動的興起,他稱代詞中逐漸出現了「他」、「她」和「它」的區別。在翻譯西方文學作品時,漢語第三人稱不能區分性別,造成很大不便。最初翻譯“ She”(她)時總翻譯成「他女」或者「那女的」,不僅累贅,而且是一種非常男性中心的表述方式。後來人們也有借用「伊」來指代女性,這在魯迅的作品中還十分常見。

周作人還曾提出另一個解決方案,即在「他」字的右下角添一個小「女」字來指稱女性,但是這個奇形怪狀的字始終沒有流行開來。1920年,劉半農的白話情詩《叫我如何不想她》成為「她」字的首用,由於這首詩的廣泛傳播,「她」字也迅速推廣,並逐漸成為第三人稱女性的專有代詞。

這些針對女性的稱謂代詞的發展無疑傳遞出明確的社會訊號。「個性解放思潮與女權運動聯姻後,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女性的個性和人格獨立,促使其從傳統的家族禮教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有性 ​​別意識的獨立個體。」在男尊女卑的社會大環境中,雖然作為整體的女性還未從社會的男權結構中解放出來,但是一個“她”字就先從語言上召喚出了女性的主體意識,給女性賦予了獨立的人格地位。

但是,一個新字出現了,到底要不要使用還充滿著爭議,其中不乏反對的聲音。黃興濤在《她字的文化史》中就有不少持反對使用「她」字的史料。1920年4月,壯甫發表在《民國日報·覺悟》上的《她字的疑問》,其中就認為女性解放本來是要拆除掉男女階級,成為共同的「人」。「在這個竭力消滅男女行蹟的時候,標出這樣一個新式樣的『她』字,把男女界限,分得這樣清清楚楚,未免太不覺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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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者拒絕使用「她」而倡導使用「伊」字

還有一些反對者所持的理由是「她」字的構造抹殺了女性身為人類成員的屬性。直到1930年代中期,仍有女權運動者進行對「她」字的政治性抗議,比如1929年創刊、影響很大的《婦女共鳴》雜誌 ​​,就始終拒絕使用「她」字,認為該字的構造去掉了「人」字旁,是不把婦女當人看,是對婦女人格的公然侮辱。

不論是提倡用「她」還是反對用「她」,爭議的關鍵都是,語言中到底有沒有反映出男女兩性的平等。

「他」本是一個泛指任何性別及事物的代詞,但是五四運動之後,這一泛指的人稱代詞卻被劃歸為男性的專利,但在使用中卻又沒有完全消除其泛指的含義。這就讓相對應的「她」一字即是對於女性地位的重視,又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男性人稱代詞的附庸。

是我們言說語言,還是語言言說我們?

其實除了使用“ they ”,還有人發明了“ zhe ”來作為一個超越“ he ”與“ she ”的人稱代詞。漢語本身的「她」字的出現也是全新的語言現象。許多人反對語言的這種更改,認為語言是無辜的。「千百年都這麼過來了,現在為什麼要改?」但是這種觀點沒有看到的是,語言本身就是非常靈活的。當詞語之川流淌過文化的地表,順勢而變才是語言自然的狀態。

而且,語言不僅僅是文化的鏡子,語言也塑造著文化。我們通常認為,是「我們在言說語言」,但情況也可能顛倒過來,變成「語言在言說我們」。方維規在《她字的文化史》的序言中就以德語作為例子。

「在當今現存的語言中,德語創制概念的空間(也就是造詞能力)尤為寬廣,所以特別適合於哲學思考,20世紀的重要思想家海德格爾充分認識到並利用了這一點。」在很大程度上,是德語這一語言成就了這位哲學家的不少思路。

社會性別觀念作為文化的一部分,自然可以在語言中找到許多沉澱,這些沉澱也反過來使得社會現實說起來更流暢,看起來更加自然。拆解掉語言中這些固結的頑石並創造新的詞彙,其實就是一個喚醒我們思想的過程。歐陽穎認為,許多社會和語言把男性放在中心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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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語言視男性為本體,女性為變體;男性為標準,女性為附屬或者例外。不僅僅是人稱代詞,在一些親屬或者社交稱謂上也同樣如此,女性被包括在一些專指男性的詞之內,比如「子孫、子弟」,實際上也包括了女兒、孫女。漢語中表示男性的代詞或者名詞可以包容女性,而表示女性的代詞或名詞只能專指女性。這種現象反映出了女性是「特殊例外」的觀念。無怪呂叔湘先生曾戲謔「他」是老字號,「她」是分店。

「語言是心靈的棲居之地。通過豐富語言來豐富心靈,正是現代女性對抗男權異化的最佳方式。」

正如黃興濤所言,「她」字的產生有著相似的思想文化背景和「性別」關係問題。用不用「她」不僅僅是一個語言學問題,而是一個社會的價值觀念問題。所以,用「他」還是用「她」,用“ he ”還是用“ they ”,不只是語言學家的事,這一語言的糾結背後是性別平等的訴求,是女性希望能和男性成為平等的「人」的願景。

因此,美國方言協會今年選出“ they ”,其實也是出於這樣的目的。“ he ”不應該成為人類成員的默認選項。有意思的事,這一協會在十幾年前曾選出的一個「千年之詞」(word of the millennium),不是別的,正是“ she ”。從“ she ”到“ they ”,不正是女性從男性的陰影走出,變成一個獨立的個體,然後又和男性、甚至是跨性別的多元群體,共同成為「人類」一員的過程嗎?


作者:李靜雲

來源:澎湃新聞·思想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