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登費雪憑藉《我的鯨魚老爸》榮獲 2023 年奧斯卡影帝,這也是他經歷性騷擾後的復出之作。本文帶讀者回頭看布蘭登費雪當年勇敢反擊加害者的心境變化,以及社會對性騷擾的迷思。

文|不是貓

「我感到噁心,覺得自己就像個孩子,」他告訴GQ雜誌:「我感覺有顆球哽在咽喉,我以為我會哭出來。」("I felt ill. I felt like a little kid," he told GQ. "I felt like there was a ball in my throat. I thought I was going to cry.")

性騷擾往往猝不及防,更遑論反擊

這是 2018 年布蘭登費雪在接受《GQ》雜誌專訪,披露自己在 2003 年參加金球獎主辦的午宴時,好萊塢外籍記者協會(HFPA)前主席菲利普柏克(Philip Berk)向他私密處伸手性騷擾後,他內心翻騰的感受。

許多被性騷擾者和布蘭登一樣,無法在第一時間反應自己的情緒與感覺,更別提抗拒。

性騷擾通常來得又快又急,毫無徵兆、無法防備,即便是向來急性子又敢於反擊的我,高中時在走廊上被送營養午餐的廠商碰觸臀部時,也是完全地措手不及。

當下的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剛剛他摸了我的屁股?是嗎?」我不斷陷入懷疑與回憶之中,根本沒有心思指責在空盪走廊間錯身而過已走遠的行為人。

事件發生後,我的感受就跟布蘭登一樣,開始覺得無助和自責。我沒有辦法理解那個在遭遇持刀搶劫時敢拿東西丟歹徒的自己,為何在被性騷擾後如此無力和無助;我明明認為自己受到侵害,卻啞口無言,唯有深深的自我批判湧入心頭:為什麼當下的我無法反擊?

《神鬼傳奇2》
圖片|《神鬼傳奇 2》劇照

行為人權力波瀾下的懲罰與屈辱

事隔 15 年,布蘭登在受到《GQ》訪談時依舊感受到屈辱,不僅是因為當下的遭受到的不適當觸碰,更因為事後對方與 HFPA 的反應。

當他試圖尋求一個道歉時,行為人菲利普柏克以一封否認犯行的信件作為打發,稱自己之所以願意在信中道歉,只是為了讓布蘭登費雪覺得好過,並否認對他有任何性騷擾行為。

事後,HFPA 站在了前主席的一邊,要求兩人簽署一份聲明,要布蘭登費雪以書面認同當下的行為只是一場玩笑,而非需要被正視的犯行。

布蘭登拒絕簽署。往後的多年間,他的從影生涯每況愈下。他不能確定 HFPA 或柏克在其中是否有扮演那雙看不見的手,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理陰影比當初寫信尋求 HFPA 主持正義前更大了。

如今他面對的不僅是個人的行為,更可能是體制的制裁—所有人都知道 HFPA 的權力有多大,而他不過是眾多電影男演員中知名的一個,隨時可以被輿論消弭在洪流之中。

神鬼傳奇
圖片|《神鬼傳奇 3》劇照

社會反應讓被害者成為被檢討者,甚至開始自我懷疑

但這還不是最殘酷的,名利雖重要,總歸是身外之物;布蘭登的身體自主權被侵犯了,卻被人用「玩笑」帶過,那種「攻擊性不強,侮辱性極大」的態度為他帶來多年的自我質疑。

布蘭登曾自述,該事件與後續回應對他帶來的打擊混淆了他對「我是誰和我到底在做什麼」(who I was and what I was doing)的感知,「在我心底,某個東西已經被拿走了。」(In my mind, at least, something had been taken away from me.”)

我在大學主修法律,而後於性別研究領域拿到碩士學位。所有習得的專業知識都告訴我:有錯的是行為人,你不必苛責自己。

我可以在理性上說服自己,但感性上,內心深處存在更深層的自我譴責:你是法律人,又是女性主義者,你教育別人應該要勇於站出來指認加害者,但過去的你選擇了假裝沒事。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為什麼那時的我不願意將事情張揚—這個社會對於被害人的檢討、譴責與嘲笑往往比對行為人的犯行更嚴苛。

高中時我的制服裙較短,又喜歡到各班結交各種朋友,我太清楚一旦披露被騷擾的事,必然將有人拿我的言行穿著來做文章。我的舉報或許會換來表面上的道歉,但隨之而來的會是無數公開、私底下對我的批評與論斷—就如布蘭登所面對的一樣。

「在我心底,某個東西已經被拿走了。」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因為那個不能且不敢言說的秘密,我曾自覺在專業、甚至人格上有著重大瑕疵。

我的鯨魚老爸
圖片|《我的鯨魚老爸》劇照

當性騷擾迷思仍存在,受害者就更難以發聲

在我經手過的性騷擾案件中,許多行為人(加害者)都是用同樣的態度來二次傷害被行為人(受害者)的:否認、輕蔑、忽視,甚至反過來攻擊受害者的外貌、性吸引力、過於敏感等。

曾遇過一個被目擊多次伸手不當觸碰女學生的老師,他在被申訴流程中輕蔑地嘲諷:「她長這麼難看,誰要性騷擾她啊?」

事後,該名老師在多名學生的共同指證下,終於承認自己多次觸碰該位女學生的身體「不太恰當」。他受到了懲處,但依舊強硬地認為該位女學生「過於敏感」;對自己為了開脫攻擊女學生的外貌的評論,他始終不曾道歉,性平會也全然無視。

他在受調查時所說的話,無疑是對女學生的二次傷害,更是一種身處權力高點者對身處劣勢者的傲慢。

儘管大量報告已經指出,性攻擊(sexual assaults)與受害者的外貌吸引力未必有關,有時甚至與加害者的性慾也無關。

性攻擊行為之所以發生,純粹是來自於加害者對於權力(power)滿足的慾望,但許多人始終習慣用更刻薄的眼光來審視被害者——他/她是否在被害時穿著暴露?他/她是否言行間流露出任何不符合「乖巧」或「純真」的形象,以致於「自招危害」?他/她是否散發足夠的性魅力,來「佐證」這樣的行為確實發生過?他/她(行為人)明明平常都很和善,會不會是你/妳太敏感了?

布蘭登費雪
圖片|達志影像/美聯社

太多來自社會不友善眼光的質疑,對「合格受害者」的想像與標準甚至遠比對加害者的行為審視還更嚴苛而銳利,這導致許多被害者不敢出來指證,甚至選擇息事寧人。在此情境下,受害者往往開始自我懷疑、自我譴責,甚至落入自殘的境地。

社會壓力倒置的緘默使行為人越發大膽,最後在一而再、再而三犯案而東窗事發後,旁觀群眾才事後諸葛地開始順風撻伐加害者。然而,後續任何的「幫腔」都已經難以還給受害者公道。

「好事是從壞事中生發的,只是有時它需要一段時間才會發生。」(“Something good came out of something that was bad,” he says. “Sometimes it takes a while for that to happen.”)

這是同一場《GQ》訪談中,布蘭登為自己的心路歷程做出正面性的結論。我也是在歲月遞嬗中,漸漸地學習面對與訴說,而懂了這個道理。

我們所經歷的創傷,有朝一日終將化為成長的養分,只是需要一段時間消化。而後,它將滋養我們的生命,甚而茁壯為勇氣,成為鼓舞其他人生命的真實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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