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不怎麼難過,也不怎麼憤怒,只是什麼都感覺不到,連喜悅都感覺不到。這樣的空虛感是從何而來?

公號 ID:knowyourself2015
公號簡介:人人都能看懂、但只有一部分人才會喜歡的泛心理學。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有人吹著魔笛 踏雪北上

背著一個 

名為空虛的行囊

它路過的地方是無盡的白夜

因為孤獨 

是一個永恆的太陽。

負面的情緒有很多種,憤怒、悲痛、低落、恐懼、內疚、羞恥,等等。但有一種負面的情緒狀態更難被清晰地表述——emptiness。那是一種空虛、空曠、缺乏意義的感受,彷彿不怎麼值得被談論。而持續的空虛感會給人帶來深刻的痛楚感,但它卻不那麼容易被語言所溝通。

但人們很多不健康的行為,卻都是為了從這種空虛感中逃脫而做出的。比較極端的例子是,很多有自殘行為的人,都曾經表示,他們通過痛來感受到「我存在」。從較長的時段來說,人們可能出現的用來逃避空虛的行為,包括頻繁的不良的約會、沈溺工作等等;從較短的時刻來說,人們也會做出各種沖動行為,以產生明確的情緒(無論積極或消極),用來替換「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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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接受心理諮商的人中,空虛/無意義感(emptiness),是一種常見的抱怨。很多類型的人都會出現空虛的感受,例如邊緣、自戀、病理性抑鬱。今天我們會深入分析,為什麼有些人會比另一些人更難找到意義感?空虛感有它獨特的作用嗎?空虛感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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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空虛/無意義感(emptiness)?

空虛/無意義感是一種對某種複雜的情感狀態的主觀描述。不同的個體對於空虛感的體驗、空虛對於他們來說的意義,都是不同的。在比較典型的案例中,來訪把空虛感描述成一種內在感受的「貧瘠」(impoverishment)——無論是好的、有愛的感受,還是糟糕的、痛苦的感受。他們會感覺到,自己內在的感覺、幻想、願望都是僵死的或者缺失的;他們還會感受到自己對外部的刺激缺乏足夠的反應、或只存在機械的反應(T. Levy, 1984)。

「信念、熱情、與他人的親近感」,被「沒有生機的感受、無聊感、和流於表面的淺薄感」所替代。他們往往感到自己與他人是區別開來的,對未來的幸福不報希望,無法愛他人關心他人,也無法回應他人對自己的愛與關懷(T. Levy, 1984)。

空虛/無意義感對一些人來說是轉瞬即逝的,對一些人來說可能是周期性的。但對一些人來說,尤其是邊緣型和自戀型的病人,空虛感可以是一種長期蔓延的感受,甚至成為病人的自我體驗中,最為基礎的一種主觀體驗。病人會感到自己被空虛感所支配(T. Levy, 1984)。

也有人在感到空虛的同時,會伴隨抑鬱、憤怒、煩躁等其他情緒;長期感受到空虛,會逐漸地影響到病人的自我評價,病人會對自己產生負面的評價,認為自己存在某些「故障」,或者不具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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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虛感也有自己獨特的功能

並不存在「好的」或者「壞的」感覺,每種感覺都有它獨特的作用與價值。而就如同憤怒、焦慮等負面情緒一樣,空虛的存在也有它自己的功能。

1. 不被允許的心願

空虛常常、甚至可以說總是,發揮著一種重要的防禦功能。

Greenson(1953)強調說,人們有一些不被允許存在的願望,這種願望被壓抑了下去,壓抑到自己的意識都遺忘了它們的存在——這種對不被允許的願望的壓抑,是無聊感和空虛感的核心特徵。空虛,是我們主觀中能夠體會到的「缺失感」,是那些被深埋的願望、幻想的「缺失/不在場」帶來的。

空虛是一種比否認更加強大的防禦。當我們只是否認一種情感或一個願望時,我們潛意識裡需要持續地壓抑著這一點,但我們的壓抑有著特定的指向。而在空虛中,我們為了進一步深藏那些需要被壓抑的願望,抹去了所有的願望和感受——這就好像用一大片的空白來掩蓋一小塊的空白——從而讓我們更難意識到,那個從一開始想要被掩藏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T. Levy,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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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那些想愛而不能愛的人,那些註定會落空的期待,那些不需要嘗試就知道會失敗的心願,都被白茫茫的虛空掩藏進了潛意識的黑暗河流中。

2. 避免應對負面情緒(尤其是攻擊性的情緒)

當我們失去了一些愛的對象(這種失去有時是客觀的,有時是主觀體驗上的),當這種失去傷害到了個體的自我價值感,我們是會感到憤怒和抑鬱的。

尤其是,當這些愛的對象對我們如此重要,我們會被激發如此強烈的情緒。我們會想要攻擊和傷害對方,產生關於征服、敵意、嫉妒、復仇的幻想;同時我們會感到強烈的低落、沮喪、使人疼痛的抑鬱感。

而對一些人來說,空虛是這一切的一劑解藥。Fenichel 早在 1934 年就提出,在他對邊緣與自戀病人的空虛感的研究中,他發現,這些人時常感到空虛,是因為他們用一種更彌散的、沒有太多有意識的內容的精神狀態,去替換(逃避)了那些難以忍受的痛苦的攻擊欲望與抑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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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空虛本身就能完成攻擊、帶來控制感

Schafer(1968)提出,大部分的防禦性的行為,都同時也是獲得一些不那麼直接的滿足感的手段。用諮商室中的一個情景舉例:當諮商師讓病人嘗試體會自己的感受時,病人執拗地堅持著以空虛感來回應。他們拒絕探索「體驗到任何感受」的可能性,這往往會讓諮商師體會到「氣人、不愉快」——某種程度上,當諮商師表現出憤怒,病人那些被空虛深埋了的敵意、憤怒、攻擊感,就轉而由諮商師來體驗和表達了。在這個意義上,空虛的人通過堅持自己的空虛感,釋放了一部分自己內部侵略性的感受。

此外,對於那些感到空虛的病人來說,通過感到「我沒有去愛的能力」,一方面他們得以抵禦關於「被愛和親密關係壓垮」的恐懼(在愛和親密關係中,很多情緒對他們來說都過於強烈,尤其是一些和拒絕有關的信號,令他們感到無法承受);

另一方面,感受到自己在愛中的無能,滿足了他們關於殘酷、統治、剝削的願望——「我自己是關係中更冷酷的一方,我是沒有能力去愛的」,通過這種方式他們避免了「我十分愛你,你卻不愛我」的痛苦。前者讓他們感受到自身是有力量的,後者會讓他們感到虛弱和無力。

舉例來說,有一些孩子經歷過「反正是無法被愛的父母」,他們感到自己的愛和祈求是無效的,不會得到回應和滿足的。因此他們發展出了「我沒有愛的能力」的狀態,感到自己在關係中具有某種主動性和控制力(Easser, 1974)。

意識到空虛給自己帶來一些滿足感,對個體克服空虛感來說非常重要。他們需要意識,雖然這種空虛經常被他們體驗為一種「不想要」的情感狀態,他們自己某種程度上也主動尋求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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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虛是如何發生的?

在這個部分,我們來談談個體是如何發展出空虛感的。

發展出真我的孩子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發展出假我的孩子則不能

Winnicott(1960)提出了真我/假我(true self / false self)的概念 (Winnicott, 1960)。

真我是怎麼產生的呢?溫尼科特認為,在剛剛出生的嬰兒中,他是沒有外部世界的概念的,如果有個足夠好的照顧者,他就會覺得外部的世界是自己創造的,從而產生一種全能幻想(illusion of omnipotence):認為周遭的環境都是順應自己的需要產生的。比如當嬰兒餓的時候,照顧者會提供給嬰兒食物,而嬰兒覺得,食物是由於自己餓了所以出現,自己一旦不餓,食物就會消失。

雖然全能幻想聽起來過分誇大,但全能幻想會讓嬰兒感到外部世界足夠安全。嬰兒的真我就在全能幻想階段產生。嬰兒會有自發的一些姿態(gesture),這些姿態體現了一種潛在的真我;而如果照顧者給予支持性地回應,讓嬰兒保持全能的自我,嬰兒能從照顧者的反饋中感到安全與力量,並逐漸形成真我。

那些形成了真我的孩子,與「自身的感覺」有著良好的關係,他們能夠自如地感知到自己的需要、願望、恐懼、憤怒等等,並能夠順暢地讓這些「自身的感覺」被以適當的方式表達(語言、行為等)。他們能感受到自身是「活生生」的,能體會到一個「真誠的自己」是存在的。因而他們也能比較自然地產生對未來的自己的期許,找到自己的熱情所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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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感受過自己意志的力量,才能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但是,有時候照顧者並不能滿足孩子的全能幻想,比如,照顧者錯失了孩子自發的手勢或者姿態,而用自己的手勢姿態來取代,也就是說,如果照顧者沒能識別出嬰兒的需求,而是將自己的需求強加在嬰兒身上。這樣會對嬰兒的全能幻想產生挫折(frustration):嬰兒逐漸意識到,自己不是世界的主宰,而是得依靠外界才能生存。

如果挫折適當,嬰兒可以在挫折中逐漸產生個人邊界,認識到什麼是「我」,什麼是「非我(not me)」,從而可以與外部世界產生聯結。但是挫折一旦過度,就會形成創傷:嬰兒感到外界過於危險,而真實的自我太過虛弱,所以必須用順從(compliance)照顧者的姿態,才能更好地生存,並因此發展出假我。

那些發展出假我的孩子,與自己的真實情緒是比較疏遠的。對他們來說,體會到自己的內在感受,是無效的。他們存活所需要的,是適應照料者的情緒。因此他們久而久之,對外界對自身的期待會很敏感,卻無法感受到自己的願望、需要、情感。因為缺乏一個「真實的自我」,他們也好像無從和人建立真誠的鏈接。他們感覺不到自己活生生的存在,往往也欠缺對生的渴望,對將來的自我沒有期待。他們慢慢發現,除了社會和他人對他們的期待,他們的內在是虛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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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虛的內涵:空虛感中真的一無所有嗎?

精神病學家 Steven T. Levy(1984)認為,空虛並不是一種靜止的精神狀態。它其實是一種動態平衡的狀態,是人們各種內在精神內容衝突下的結果。雖然空虛在表面上,是一種缺失的、「什麼都不存在」的狀態,但是它和夢一樣,在底下潛藏了很多幻想、願望與衝突,而如果能將空虛下面潛藏的內容挖掘出來,就可以描繪出空虛者的精神活動,從而通過解決那些深層的衝突,讓空虛感的功能不再被需要,從而自然消減。

(以下案例來自Steven Levy, M.D.)

一位外表迷人的女性,長期被空虛感困擾,無法找到意義感,也無法對其他人產生真摯的情感,偶爾還有自殺念頭。這種空虛感越來越變得令她無法忍受。她告訴諮商師,除了空虛以外,她已經感覺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緒。有時候,她感到她的空虛是在強烈的渴求什麼東西來填補,有時候她的空虛是另一種「什麼都不想要/不需要」的狀態。

從小,她的父親是一個過於自戀、無法在情緒上注意和回應 A 的需求的人,而母親對她過度依賴,用這種方式彌補自己不美滿的婚姻。4 歲時,母親患上有生命危險的疾病,父親離開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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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母親出院期間,她被強大的恐懼纏繞,害怕母親會一去不回。因此她設計出了一系列「宗教式」的行為,比如跪在廁所裡祈禱,讓自己不吃東西,等等,她微妙地認為自己身上的某些東西對家裡發生的一切負有責任(比如她認為自己無法控制的恐怖的幻想會傷害到母親,希望排空那些念頭),因而她想通過把自己抹去這種方式(變成空的),讓母親能夠平安歸來。這種想把自己抹去的狀態,後來延伸到了她生活的各個方面。這是她空虛感的其中一個起點。

另外,母親的險些死亡,父親的失去, 讓她無法簡單地面對衝突、憤怒、失望等等消極的情感。當這些情感出現時,她的那些極端痛苦的記憶會被喚起,給她帶來無法承受的痛苦。因而她用「空虛」、「感受不到一切」這種方式使自己穩定。

母親回到她身邊之後,她們至今保持了一種日常式的表面的關係。她們住在一起,但母親對她詭異的作息和明顯的癥狀都如同看不見,她也從不和母親談論真正重要的話題。但她們都似乎滿足於這種疏遠而在一起的方式:一段空虛但安全的關係。她用空虛維持著這樣一種和諧感。在諮商中,她也用同樣空虛的沈默來維持一種沒有衝突的「和諧」。

隨著治療的進行,逐漸地,她能感覺到、並能更詳細描述出,她的空虛中存在著的多種層次,而且她能把空虛的感受和不同的記憶聯系起來。比如她意識到,之所以她會希望自己能消失,一部分是因為,當她小時候住在親戚家時,她感到很不舒服,因此她希望親戚能「看不見」自己。又比如,她想起自己在感到空虛的同時,會覺得時間流逝得很慢,是因為她小時候總是滿懷恐懼地等著母親從醫院回來,在當時的她看來,這段時間漫長得彷彿不會結束。

通過將空虛與具體的記憶關聯起來,她賦予了空虛更多的意義。漸漸地,她能感受到更多的情緒,並且能識別出哪些事物觸發了她的空虛感。她注意每當她嘗試和自己的媽媽分開時,就會產生強烈的空虛感。儘管表面上 A 總是聲稱她和自己的媽媽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在 A 體會到更多情緒後,她在治療過程裡表現出了大量的宣泄行為,憤怒、攻擊諮商師等等。在治療關係中,A 在空虛掩蓋下的敵意、攻擊與衝突得以表達。在治療的最終階段,A 與母親分開,從家裡搬了出去,並且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不過,在經過了治療後,A 空虛感並沒有徹底的消失。因為徹底地消除空虛感是不可能的。與其他任何一種負面情緒一樣,一定程度的空虛感,也是生而為人的一部分。只是它的強度與頻率,不會再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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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一個通過識別在空虛的掩護下的,大量衝突的願望、幻想、情緒,而治療空虛/無意義感的案例。我們能夠看到,能夠面對自己的負面想法、不畏懼表達衝突和敵意,(也包括不畏懼自己的欲望)在破解空虛的過程中有著重要的意義。

今天的文章又長又晦澀,能看到這裡的都是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