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編輯與作者為你挑片,寫影評也寫生命故事,看見鏡頭下的縮影人生。《大佛普拉斯》,細看低端人口的日常與生命,若世界荒謬,我們能做的就是好好生活。

《大佛普拉斯》由本身為紀錄片導演黃信堯執導,因著自身在多元職業之間流轉的經驗,看盡人生百態,自能從社會最底層的視點切入,用黑色幽默拍下了每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人的幽微。

低端人口:底層能夠發聲嗎?被看得見嗎?

黑白電影,全台語對白,景色荒涼,主角們活得簡樸,甚或落後,沒有現代性的繁華,像異境,像夢,也似是舊時代。在畫面浮現的虛幻中,不禁要問:還有人是這樣活的嗎?一切仿如脫離現實。是的,我們過份習慣注目於光鮮與漂亮,這些活在底層的人,往往脫離了城市的水平線,以及城市人的視線。

但再問深一層,我們心知肚明,很多時這種生活是能走進電影院看電影的我們所忽略,甚或不能理解的,這種生活樣貌其實並不只屬於舊時代,也不只屬於第三世界,反而一直存在,反而愈加暴烈的發生在世界每一個角落,貧富懸殊導致的生活差異,就在我們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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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沒有以上帝的視角看生活在底層的人(因為根本不會看到),反倒是在他們之中出發,呈現他們的真實性,由他們自己發聲 – 這樣生活的人不敢談夢想,也不需談夢想,甚至連反抗也不必要。電影主角肚財與菜圃,一個以撿爛銅鐵為生,一個為車場看更,吃的是便利店的冷飯,住破房子,沒什麼娛樂可言,生活,以及所擁有的,空空如也。人如其名,普普通通、日常的、小小的、土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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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菜圃的老闆,貴為文藝人,外國留學,開名貴房車,出入消費昂貴的場所,花天酒地,身邊女伴轉個不停,對比起肚財與菜圃的生活簡直有天壤之別,就連名字也是如此,他們特別強調老闆名叫Kevin – 英文名,展現出對改名換姓、另一身份、另一種生活的絲絲渴望。

正如電影很重的其中一個對白,肚財用以戲謔朋友騎什麽粉紅色的摩托車——「有錢人的人生是彩色的,沒錢人的人生是黑白的」——正因為電影是黑白的,窮人騎彩色電單車也不會讓人察覺,令人會心微笑。

自得其樂:想像力令人超越階級

雖然生活黑白無味,但再小的人物也有其自娛方法,也能在生活中找到獨有的樂趣。菜圃老闆的汽車錄像,成了小人物的大觀園。以小人物的角度窺看一個「高尚」階層的人的生活,這種視角本身就饒富玩味。老闆走過的路、在哪裡鬼混、如何與異性交談,均一目了然,活像老闆走到哪裡,他們也去到哪裡。

看著肚財、菜圃與其老闆 Kevin,似乎低下階層的人比較容易滿足,更懂得互相守望。片刻窺看流於自我陶醉,亦無妨。人最厲害、最美麗之處,就是其想像力與隨之而來的幻想。只要能清醒便可,更理想的是,能把幻想過後的美好、力量,沒入現實,注入面對困境的勇氣與希望。

在一趟別人生活的窺看中,充滿著對性的渴望、對人生的想像,令人超越階級,而玩味在我們同時於銀幕中窺看肚財與菜圃的人生,也同樣可能是穿越階級。如果電影裡頭有什麼可以觸動不同階層的眾生,那就是電影最可貴之處 — 讓人覺察人性中共有的幽微纖細,跳脫自我、暸解並成為他人。黃信堯用畫面與對白雕琢出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同時亦刻畫出外在萬象、戲謔社會的荒誕。

大佛無語:公平正義在哪?

電影以大佛為隱喻,詰問我們在浮躁的時代裡到底信什麼?而事實上又有什麼是可信的?無論什麼階層,都有各自憂心的問題,肚財、菜圃為生活而憂心、為家人而憂心、為無意戥破老闆殺人而憂心,而其老闆 Kevin 則為女人、為錢、為權力地位而憂心,正如電影所說「有錢的人怕失去一切,沒錢的人內心需要救濟」,結果大家無人無物無事可靠時,只好訴諸宗教。

但,看著電影,直視現實,我們不得不問:宗教是導人向善嗎?神明是慈悲的?會扶助弱勢嗎?我們心中自有答案。肚財、菜圃得知老闆犯案,忐忑不安,最後發現沒錢連找間破廟討個心安也難。殺了人的老闆呢?他大概沒事,被帶到警察局問話時,已有權力出現相助,可以繼續要風得風。難怪電影開首肚財對菜圃說:「人家有錢人出來社會走跳,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後壁(背景)。你後壁有什麽?鳳梨 香蕉 芭蕾。」片尾時,肚財被殺了,電影中孜出現了如此獨白:

「社會常説公平正義,但在他們的生命中並沒有這四個字,畢竟他們連捧飯碗都沒有力氣了,哪裏還有空去說這四個字。」

電影尾聲時正是一眾看似德高望重的僧侶與一眾異常虔誠的信徒圍著這尊新佛像頌經,並進行儀式。電影最終並沒有給予答案。但,我們大概會想到,老闆不就是把屍體藏到佛像裡頭嗎?只管信,不要問。不要問佛像 — 宗教裡頭到底是什麼。大概,在一個什麼都不可信的世界 — 親人不可靠、政治人物滿口謊言、男女關係不可信 — 在政治腐敗、道德衰亡的時代裡,當人性顯得蒼白無力時,神明自有其角色。電影中,色慾與宗教、富與貧、高與低、男與女、平凡與不凡、正與邪、小惡與大惡等很多看似對立的質地紛沓而至,到頭來卻反映了人自身破碎而又繁雜的存在。黃信堯敏銳通透地解讀出一個個的自我和其時代激出的火花,並且真誠的面對自我,因此他能達至那種自然流露的戲謔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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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世界:唯一的角色是生存

電影末段,肚財表面上死於意外,其實是發現老闆謀殺而被殺。菜圃失落不安,失去朋友又怕下一個被殺的是自己,連患病的母親也再沒有人可照顧。因為習慣了命運的安排,因為自覺卑微,即使懷疑是老闆下手的,他也沒有想到要伸張正義,又或是反抗,只淡淡然的、無奈的。反倒覺得肚財這樣像是意外的死去,也無不好,「他現在死了也沒有不好,至少還能在地上畫出個人形,像他這樣無依無靠的孤兒,通常要死後很多天才會被發現⋯⋯」。

菜圃唯一能做的,就是為肚財辦喪事。就在喪事完結以後,菜圃才發現自己是第一次走到肚財的家中,他驚訝的發現,原來肚財這樣的一個大男人竟喜歡這樣柔軟的娛樂 ——「夾公仔」,一屋都是。但他更驚訝的是,一切如此陌生,原來自己並不十分了解肚財。「現在是太空時代,人類已經可以搭太空船上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人們內心的宇宙」。或者,這正是卡謬在《薜西弗斯的神話》中所言:「我們始終覺得某個人像陌生人,他帶有某種我們難以了解的東西。或許我們會渴望起曾經熟悉但此刻突然讓我們感到如此孤單的事物。不過那時刻尚未來到。現在有的只是:世界的難解與陌生,這就是荒謬。」是的,菜圃唯一能繼續做的,就是生活。

卡爾維諾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寫道:

「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的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痛苦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

菜圃或許只能選擇第一種方法,而電影,或許是第二種。

不論時代的巨輪如何滾動,從這些生命中的吉光片羽,我們看得到的是,人們仍然有相同的遭遇、夢想與憧憬,為相同的挑戰感到苦惱掙扎,電影讓我們意識到生命的質地和力量,開啟了敏銳的感官去觀念理解、聆聽觸碰他者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