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歲她以《少女忽必烈》成為《印刻文學生活誌》歷來最年輕封面人物,29 歲《準台北人》決然轉身進陳又津的生命脈絡,她生存的根與新移民命題。【女人的房間 002】,這次我們走進作家的房間,用嗅覺感受字裡行間的書香,用觸覺梳理記憶與認同。

走進陳又津房間前,我以為會是《少女忽必烈》的綺麗異想,沒想到她的房間更像《準台北人》俐落,帶一點回憶的黏稠。陳又津是台灣當代不可缺少的新生代小說家,在 27 歲時她以《少女忽必烈》成為《印刻文學生活誌》歷來最年輕封面人物。來到《準台北人》她更深刻書寫「新移民二代」身份外的情感記憶,刻下榮民父親被歷史遺忘的生命,以及印尼華僑母親在台灣土地真實存在的痕跡。

走進陳又津的房間:斷捨離

來到準台北人陳又津的房間,很有台北簡潔的味道。書櫃裡齊列文學、輕小說、紮實的書寫痕跡。一隻貓、一張單人床、L型大書桌,我想像她日日夜夜在這裏伏案書寫,一切都鮮活起來。

陳又津給自己的房間一個關鍵字:「斷捨離,我整理書櫃的方式是半年就把所有書拿出來,從來不看的書都丟,不要的書就賣掉。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我要的就只有這些。就像我寫作,我寫的東西可能缺點很多,可是優點你們也沒有,那就好了啊。」

陳又津的幽默很認真,我被她逗樂了,她又正經補上一句:「這是一個寫作者的道德。」

不要停止問自己問題

兩本書的兩年間,她一面焦頭爛額的研究生、一面出版社編輯,現年 29 歲的她是個全職作家,這樣矛盾的年紀她不慌不忙:「一直以來不變的是我告訴自己一定要穩定創作下去。我曾在廣告公司做編輯、一面投稿文學獎,存到可以活三個月的薪水後,我就辭職了,專心投稿得了獎、拿了輔助金,駱以軍告訴我:『武貪不發少年人。』我想最糟就是這樣了,最糟就是我論文寫不完去求職網站找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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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怎麼走都逃不了字,她說決定成為全職作家沒有太多的迷惘,關於要步入 30 這件事她同樣不恐慌:「千萬不要有數字迷思,我人生最可怕的事是快要 25 歲,卻不像大人。後來我寫了少女忽必烈,覺得沒錯我就是廢柴。不要被數字綁架,沒有非做不可的事。只有你自己知道會什麼、不會什麼,跟數字無關。」

陳又津始終不變的就是她愛問自己問題:「寫作品就是一直問問題。《少女忽必烈》問的是:我現在的狀態可以做什麼?那本書就是承認我自己是個廢柴研究生!寫完這本書我發現我更不認識我自己。我就想往自己的歷史去追溯,文學史有很大一塊是家族史,駱以軍、白先勇、朱天心寫書都從他們的家族出發,我想也這麼做好了,才發現我沒有家族,過年時我們沒有鄉下老家要回去,所以就有了《準台北人》,這本書尋的根不是土地的根,而是我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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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台北人》寫著愛撿破爛的父親身影、一個印尼華僑母親對台灣既親密又疏離的表情,以及陳又津的「書寫新二代」故事。命題圍繞新移民,核心回到自己身上,重要的不是你從哪裡來,而是你想往哪去。

「父親不願意買新的東西,大概是因為他實在丟棄了太多東西。」——《準台北人》

小學同學問陳又津你媽媽是不是外勞?她會極力切割不是外勞而是華僑,她告訴孩子:「我是混血兒,坐飛機才到得了的地方噢!」長大以後,她的身份從「外配子女」到「新台灣之子」到「跨國婚子女」,直至四方報創辦人張正口中說「新移民二代」,新移民家庭面對的處境還是沒有名詞花俏演變的快。

新二代不是新族群,可能就是你的小學同學

陳又津在「書寫新二代」計畫中訪問許多新二代故事,她說每個人都懷疑自己真的值得被訪問嗎?他們以為沒有被受訪價值與話語權,無情表露了這個社會如何優越地以台灣人身份打壓其他族群,台灣人這個字,在此時顯得格外悲涼:「一開始訪問新二代,是想在書寫中塑造一個新的角色,我自以為我們背景一樣,但我們之間完全不一樣。有的人是同志、有的人在照顧九十歲的榮民老爸、有人雙親都走了。我無法創造一個共通的角色,所以我想留下他們的故事。」

想像新二代這個詞,不要流於陌生的距離,他們不是新族群,有可能就是小學坐在你隔壁的同學、與我們一起長大的朋友:「新二代面臨的可能是父親都是榮民,有長照問題、語言問題。但事實上,這些都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台灣給這群人的階級,你的經濟、學業、狀況,小時候不懂事的小朋友敢不敢欺負你。」

又津說《準台北人》回答了她自己:「為什麼我沒有故事可以講?」台灣出版業甚少新二代的文本,非關認同或處境,而是誠實書寫生命記憶,如《準台北人》這樣溫婉道來。沒人要說的事,陳又津總是忍不住開口,從《少女忽必烈》青年對生活的無力感到《準台北人》被台灣冷落的新移民家庭,下一本書,或許陳又津筆下會出現榮民的公路喜劇,那些主流書寫漫不在乎的事,從來都是台灣世代群體記憶。

沒有身份的人不犯法

台灣是一個殼,包裹無數的差異族群,每一個我們都是那個差異。一片土地不該有先來後到,又津認為正視不同族群最重要的是:「台灣年輕父母這一輩,遇到的困境是:大家工作貧窮、托育、長照都做得不好、長照子女無法結婚、工作沒有保障。追溯到歷史以來移民這群人都算弱勢,趨近越來越弱勢的情況。比方說榮民晚結婚是因為軍隊不允許,導致他們是婚姻弱勢,只能買賣婚姻。」

「她手裏握著兩樣籌碼,有限的青春和居留時間,他必須在這段期間之內,一眼辨別相親對象的斤兩,迅速、果決、不能出錯,因為賭下去就是自己的一生。」——《準台北人》

人心隔著肚皮拒絕新移民,法令又在弱勢上施壓,政策對移民的不友善又津舉例來說:「這群人再過十年,再下一代,弱勢情況也是一樣。經濟弱勢這點不只是移民,只是移民情況會更糟。政府要解決工作貧窮困境,為什麼有些人失去身份台灣在拘留法的條文不清楚,導致很多人會失去自己的身份,你其實只是沒有身份,就好像你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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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聽過外事警察都在抓逃跑外勞,可怕的是這些人都是知識份子、高階警察,甚至新聞播報一位老師在課堂詢問:「媽媽是外配請舉手。」我們不斷地切割,這就是新二代面對的世界。他們土生土長於台灣這片土地,卻一直被指著鼻頭問:「你是哪裡人?」

我非哪裡人,我就是我自己

陳又津說很多新移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新移民,他們會沾沾自喜地說:「我拿到台灣身分證了。」

有趣的就是這條界線:「現在我們說的新移民二代,還是比較泛指東南亞(通常沒有人會說美國台灣混血的小孩是新移民二代),但很多新移民不認同自己是新移民,我就覺得你要尊重他人覺得自己是台灣人。」尊重每個人想要標誌自己的地域與身份,陳又津說:「我有餘裕去關心人的界線,所以我就寫下來。新二代一詞是想像的,是一個過渡的詞,你可以在你有需要時選擇認同這個群體,你有的時候也需要剝下這個標籤,你就是你自己而已。」

她認為最危險的是對立,例如政策分割外省人、新移民:「我們要做的不是強迫新移民融入一個文化,而是創造更多機會,讓更多人可以瞭解東南亞美食文化,只要是有興趣的人,無關血緣,都可以這麼做。」

「無知是很傷人的,不要拿台灣人身份去砍殺別人。」陳又津也拋一個疑問,從小到大都住三重的她是不是台北人,夠不夠格寫台灣這一代的群體記憶?準台北人,非關驕傲,而是對過去切割的族群文本的反擊。陳又津是正港的台北縣三重人,從小在這裡成長呼吸,轉角的早餐店她比誰都熟,她不是準台北人,那誰才是?

一個作家的空間解析

來到又津家,她步行至捷運站接我,陽光落在她肩上,她牽著腳踏車前行、老練地繞過她活過 29 年的三重尋常巷弄,她與母親是那樣實實在在地存活在這片土地。走進又津從小生長的家,那是巷弄裡隱蔽一隅,這裡生根了陳又津的生活形狀,她的房間讓我想起《星際效應》的五次元空間,聚集的文學書本裡藏著縱橫歷史與情感的超時空。

在這裏她寫下榮民父親賣著鹹光餅的身影,寫下新移民在台灣真實的生活群像。她的房間最寶貴的三個物品,同樣脫離不了書寫:

1.超大書桌:

我用床的空間換來的,一個書桌很重要, 這是 IKEA L 型大書桌 ,我會用很多 Memo 紙,把一個點子寫在一張紙上,可以排列寫小說的架構,配上大桌子才夠用。

2.Memo 紙+檔案櫃:

我在客廳跟房間都放了 Mome 紙,有什麼想法就快寫下來。把剛剛寫的 Momo 放在檔案櫃裡面,可能變成一個寫作計畫、一個案子,有時候還有短篇小說。

3.年度資料夾:

這對我很重要,在我一無所有,沒人要幫我出書沒有得獎時,我幫自己用一個資料夾,一張放一個我寫過的東西,只有我一個人看,有的還很講究地備註。在我還沒備受肯定、沒有拿到補助金時,我就會拿出來看看,可以確定這一路上沒有白做。

房間裡最捨不得丟的一個東西

「日記。我從國中開始寫日記(交換日記),有時兩三天才寫一次,而且我都沒看過。大學時覺得寫的東西很重複。沒有發展出自己的東西,研究所時再次拾起筆來。突然覺得要開始寫一點東西。就算沒看過,至少我寫得很認真,都有一部份的我在。」

只是安靜地寫著。很像陳又津一貫的寫作態度,她是不計較、不服從地在寫,那天我看見珍藏投稿作品的「年度資料夾」,字裡行間滿滿的紅筆字跡,寫完了、被退稿了,對陳又津還沒結束,她還要訂正。她不言說努力,套一句陳又津的話,那是她作為寫作者的道德。

古今中外如果有一個女人的房間能讓你進入...

我想進入向田邦子的房間。首先是在她房間喝茶吃飯一定很舒服,她敘述的茶杯瓷器、感覺很溫婉,她用的東西感覺都很好。書寫在該分斷落的時候,該收的時候很果決!很多人說她是大和民族的張愛玲,我覺得根本不是,她比張愛玲溫柔。

形容你的心理房間:

時常更新,我忘性很強。我會一直更新自己,千萬不要成為油膩膩的大人啊~

採訪期間,又津的母親不時在我們身旁來去,要我們吃餅乾、問我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啊?很有趣的是又津媽媽的房間就是客廳,鄰邊廚房場域是她最常待的地方,母親在這個家裡是很自在的,我想像她看著電視就睡著了,不時家裡的貓瞇咕窩在腳邊,一起打著呼嚕。臨走前,又津母親剛端出熱騰的飯菜,讓人想起過去放學回家的日子,就期待走到家時嗅到的那股炸魚香、滷肉香。又津的母親沒流著台灣的血,但留著實實在在台灣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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