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獨家採訪音樂人鍾成虎,聽他聊音樂,一起聽五分鐘的音樂背後,那五千分鐘的紮實故事。

下午時分,臺北的天氣有些回暖,我們敲了敲位於八德路的音樂辦公間,來拜訪一位認真做音樂的音樂人。他一身黑衣,自在卻沈穩,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抬頭說「來啦?」

他是鍾成虎。十歲那年開始彈吉他,長大後進了音樂圈,深具才華而甘居幕後;拿過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最佳作曲人、最佳專輯製作人,他是大牌歌手指明合作的製作人;一手包辦打造了台灣獨立音樂的先驅添翼創越工作室,讓陳綺貞、盧廣仲、魏如萱站上小巨蛋、香港紅磡、北京工人體育館發光;他做唱片,他打點音樂舞台,他處理音樂行銷,他玩音樂,他打造台灣獨有的音樂光譜,他在音樂圈裡一待,幾乎待了一輩子。

鍾成虎這樣一個資深音樂人坐在我們面前,我們想問的事情好多,深談了近兩個小時,依然覺得好想談上一天一夜。

添翼工作室,為台灣加上一對翅膀

鍾成虎是少數特別準備回答講稿的受訪者。看到他的第一印象,覺得他好靜,每每開口,都是深思熟慮過的回答,每個回答背後是好深長的故事。

我們從添翼工作室聊起,鍾成虎說:「添翼這個名字夠台,我超喜歡。我們的社會常常覺得要『添丁』或是『添財』,但我覺得,我們少的,是一對翅膀。」

幸福不只有富有一種方式,添翼工作室希望讓人感到音樂給人的幸福能量,也能多一對翅膀,勇敢想像未來。添翼工作室在2005年誕生,卻是時代變遷下催生的意外。回憶起當年,鍾成虎說當時2000年左右,台灣整個唱片產業基本上是崩潰了。一路在音樂圈裡,鍾成虎看的跟聽的都多了,他格外清楚自己有想做的唱片,有想做的歌手,但是市場上沒有人要做,於是想不如就挽起袖子,自己來吧。

當時唱片圈的所有人都很困惑。紅極一時的魔岩唱片就這麼解散了,我看見楊乃文、糯米團甚至伍佰,都很困惑,沒人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我想著乾脆自己弄音樂吧。而既然做了,就要用自己的方法做。

鍾成虎的話說得乾脆俐落,更反應了添翼工作室最重視的本質:放手讓音樂人去主導「音樂」。一開始的時候,擠在臨時克難的錄音間,資源不夠、錢不夠,有限的資源反而讓音樂的本質更清晰。鍾成虎把每首音樂都當做藝術品來做,好音樂在繁華落盡之下如鳳凰般誕生,用飽滿的音樂能量填補了所有不足。

我覺得音樂這個行業不該是個「金錢」的世界,音樂不該是一個「產業」。我覺得講音樂的人太多了,真正在做音樂的人,相對卻是少了。

談到音樂,鍾成虎的眼神裡只見堅持。他說自己不講音樂產業,因為沒有音樂,哪來的產業?我們看著他,心裡想,這就是鍾成虎之所以成為鍾成虎的原因,不能割捨的,永遠只有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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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音樂,是「成為自己」的過程

現在台灣,獨立音樂已經蔚成風氣,拿著一把吉他就像小文青,連主流音樂都忍不住複製獨立音樂的成功途徑。說到主流音樂以及獨立音樂,鍾成虎搖搖頭說:「對我而言,這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主流音樂重視包裝,獨立音樂講的是人心。

主流音樂的生產模式,歌手除了有被設定的形象(從服裝、唱片宣傳再到他所說的話),也有被包裝過後的個性,他去展演的是市場期待的樣子,像一條會賺錢的生產線。但獨立音樂講的是人心,重視的是創作者的表達。歌手唱的是他自己,因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靈魂。獨立,Independant 的意思,就是你努力的去成為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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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業模式裡頭的音樂產業,要努力成為可以賺錢的人;在獨立音樂面前,要表達自己,去成為自己,而不必成為別人眼中期待的你。熱愛搖滾樂的鍾成虎,在搖滾樂曲裡頭聽見了獨立精神。「我聽搖滾樂,我覺得在他們的音樂裡頭,我聽到最感動的事,是每個搖滾樂手就在成為他自己的過程,不是要成為某個工廠裡的東西。」

講到獨立音樂,鍾成虎特別強調「成為自己」這件事。挖掘自己是什麼樣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作品。音樂人選擇音樂的姿態,也選擇他帶著這個音樂去面對世界的姿態。音樂人的行為,成為自己的過程,就是音樂作品。

「成為自己」是一個動態,我們的一生,都不斷的成為自己。

鍾成虎

成為自己,其實是一個「未來」的狀態,而不是「已經是」的狀態。經由這樣動態的過程,你可能隨時都在否定上一刻的自己,對於我來說,這是獨立精神。

獨立音樂背後,是無法割捨的獨立精神。鍾成虎形容保有獨立精神,一直都是添翼工作室的嗜好。他帥氣的說自己也會看財務報表,但從不看報表做音樂。

做音樂,也像在找人海中尋覓氣味相投的夥伴。添翼工作室壯大了陳綺貞強大而溫柔的音樂能量,發現了亮眼而自由的聲音盧廣仲,延長了魏如萱華麗俏皮的音樂冒險,我們問鍾成虎怎麼做到的?

很多人覺得我是「伯樂」,但我覺得我其實是「樂迷」。我會參與這個音樂,但我覺得我更像是協助的人。他們本身的特質都很強烈,我只是拿著螢光筆,把他們的重點劃起來如此而已。

鍾成虎在音樂面前很謙卑。但身為享受著好音樂的樂迷來說,我們不能不感謝有像鍾成虎一樣拿著嚴苛的螢光筆,堅持找到以及製作好音樂的資深『樂迷』,讓台灣的音樂生命,能持續向前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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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就是去經歷時間

最早的音樂是樂譜,形式固定,容易想像,見到樂譜就如同聽到了音樂。時光荏苒,來到今日,現在的我們很幸福,暴露在大量而多元的音樂種類之下,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對於鍾成虎而言,怎麼樣才算是一個好的音樂人?鍾成虎想了想之後說

音樂就是時間,一首歌五分鐘,去經歷那個時間,不能把五分鐘變成五秒。音樂是時間的藝術。所以音樂人必須有未來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如何去干預、破壞,去成為自己,是音樂人的功課。

一個好的音樂人,必須有未來感,而不是一直重複以前做過的事。好的音樂人,必須不停干預未來會發生的事。深具想像力。做音樂的人,要不只當漣漪,更要當石頭。

說到音樂與時間的關係,鍾成虎露出著迷的眼神。『你現在聽五分鐘的歌,可能是我五千分鐘才做出來的喔。』

音樂是極其細緻的提煉藝術,我們很少想過音樂背後的時間是極具延續性的,五分鐘的背後,可能是五千分鐘,五千分鐘的工夫濃縮在五分鐘裡,讓人一聽再聽。

歌拿到聽眾手上的時候,鍾成虎可能聽過一千遍了,從一首歌只有鼓、只有吉他、只有人聲的時間去經歷。做音樂在做的是去提煉時間,把時間提煉出來,變成精簡而紮實的音樂。

當時間被焠鍊,現實時間又不斷往前,現在的我們接受了音樂裡頭的 sound 概念,我們其實很難去描繪或形容我們聽到的聲音是什麼。而一個好的音樂人,會走在所有人之前,去成為未來,想像未來裡,能有什麼樣的音樂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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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成虎,一輩子的音樂人

鍾成虎談音樂人特質,說著要放眼未來,而他身上,則有著許多過去音樂養分的積累。在音樂這條路上,他領先走向未來,卻不忘時不時謙卑地回望過去。

鍾成虎的談話裡充滿哲思,很難想像他是財金系畢業!他說自己十歲就開始彈吉他,爸爸是樂隊領班,幼時的成長經驗就是在歌廳裡看表演,一路走來,見證了歌廳的輝煌音樂時代。高中他也玩樂團,但真正下定決心做音樂,他回想,卻是在當年大一的半夜,他聽到了史汀的 island of souls,前奏有蘇格蘭底,聽起來格外蕭瑟。

那時候,我就突然覺得人這一輩子,不過就這麼一遍。我真的要去銀行上班嗎?後來就想,反正就一遍,就去做音樂,對我而言好像比較有價值。

「從現在的角度看,當年如果我選了另一條路,可能會更有錢吧。」鍾成虎笑著說。「但錢再怎麼重要,都不是人生的全部。我可能太貪心了,人生沒有辦法這麼簡單,有錢就能滿足。如果問我,我覺得價值遠比價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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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自己也曾走過年輕的困惑彷徨,鍾成虎和添翼工作室特別關心年輕世代。未來混沌,前途未明,台灣年輕人面對未來都很迷惘,也都急著想擺脫自己的困惑。鍾成虎鼓勵著說:「困惑是年輕人的專利,我覺得一定要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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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是很好的事情。現在這個世界是很不確定的,很難用非常樂觀的角度去看「未來一定會怎樣」。因為不是現在只要做了什麼,未來就會怎樣的過程。在很不確定的世界的狀態,如何維持一種「往前走的樂觀」,好像只能去想,要讓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比要滿足多少欲望重要。

「成為自己」遠比「滿足欲望」更重要,不只是做音樂,成為自己這件事在每個人的人生當中,都有舉足輕重的角色。

我希望我們在這一塊生活,可以去認同的是環境以及文化,和人和人之間的情誼。而不是認同一種旗幟。可以崇拜藝術家和哲學家,而不只是崇拜大商人和政客。

從台灣看既有的音樂市場

現在的音樂與以往相較,地域的流動性更高了。樂迷不再只滿足於台灣樂壇,更聽日本、中國、韓國音樂 K pop。從前,我們好像還能夠自信的說,台灣是華人音樂的中心,而現在許多人甚至預言,台灣的唱片業將在未來消失。我們特別問了鍾成虎,他怎麼看台灣、韓國、大陸之間的音樂?

鍾成虎說韓國的音樂是產業,中國的音樂不是現在才好,台灣與中國應該像紐約與倫敦看齊,互相激盪,玩出新的東西來。

談到韓國音樂,鍾成虎首先提到韓國不只把音樂作為一個「產業」,更是作為「工廠生產線」來操作。他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病毒式行銷以及海外擴散,所以有了 PSY 大叔這樣的視覺。韓國的音樂裡頭聽到的是想要當第一名,想要贏別人,那可能是他們的文化。

我覺得他們要的是價格,而我們要的是價值。

再看大陸,鍾成虎說我們會覺得現在大陸有越來越多獨立音樂以及強大的舞台,但從以前就有像竇唯、張楚這樣的音樂人。鍾成虎感慨地說只要一塊土地上有真誠看待生活,真心創作的音樂人,就會出現非常珍貴的音樂。

我們想了想,無論音樂再怎麼變化,回歸到最後,對鍾成虎來說,還是獨立精神這樣一句簡單而重要的話。你要的是什麼,你想成為的是什麼,你就會做出什麼樣的音樂。

陳綺貞,盧廣仲,魏如萱這三個音樂人啊...

最後我們跟鍾成虎聊到添翼工作室旗下的三個音樂人,陳綺貞、盧廣仲、魏如萱,他怎麼看這三個個人色彩鮮明的音樂人?

如果看過鍾成虎以及陳綺貞同台表演,一定也會感受到兩人之間強大的音樂火花。鍾成虎形容陳綺貞,覺得陳綺貞,就是台灣女生的樣子。

台灣女生跟華人世界的其他女生不太一樣,台灣女生比較堅強,好像把她丟到哪裡,她都會長出一朵花。像油麻菜籽一樣,看起來很單薄,其實是很有力量的。常常莫名其妙,她就得到一種力量,她還可以把力量給別人。除了療傷,她也很銳利。她的演出都圍繞生命,用很輕柔的方式,傳達很強的力量。

當時鍾成虎剛認識盧廣仲,許多唱片製作人說「這個人的音樂太自由,我不會做。」後來盧廣仲進了添翼,他的音樂一出來,就席捲了台灣樂迷,所有人都開始覺得『吃早餐,真的是一件很 Rock n Roll 的事。』鍾成虎說,盧廣仲是一個快樂非常多的人。

盧廣仲的快樂非常非常多,是個音樂鬼才。他很孝順,『不想去遠方』,是他寫給家的歌,因為他好想待在台南陪著他爸媽。他和媽媽很好,我沒有看過其他超過20歲的人,還穿媽媽買的衣服,然後覺得很帥很得意。他媽媽生病的時候,他是會拿吉他在病床旁邊唱給媽媽聽的那種人。盧廣仲這個人啊,沒有辦法忍受別人在他旁邊不快樂,他會拼了命的讓你笑。

魏如萱嚴格說起來,不算是鍾成虎旗下的藝人,合作的是音樂經紀。但鍾成虎早在魏如萱17歲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女孩。鍾成虎形容魏如萱,是頑皮的極道之女。

我認識魏如萱的時候,她才 17,那時候我當楊乃文的吉他手,她練團的時候來幫楊乃文帶唱。後來,魏如萱跟奇哥組了自然捲,再後來,陳建騏簽了她當歌手,後來他問我要不要做做看,魏如萱是我欣賞的歌手,我就幫她做音樂經紀,安排舞台。我覺得魏如萱的調皮裡頭,有很多無奈的成分,她的小時候,很常搬來搬去,習慣了流浪。可是她好像又有點大而化之,不想在嚴肅的面對這些事情,總用比較頑皮的態度去面對,其實隱藏了很多憂傷。

我們於是也好奇,鍾成虎會怎麼聊聊自己?我們邀請他用三個名詞形容自己,他謹慎的說,這要給他點時間想想。隨後的信件上,他寫上了這三個名詞:莊子、空氣、閃電。也附上以下三首歌形容自己。




Brain Damage-Pink Floyd

內斂而自由,銳利而溫柔,過去與未來在他身上交匯成一個點。我們一邊聽,一邊也回憶起當天與我們暢談音樂的鍾成虎。

鍾成虎說自己不是伯樂,但我們忍不住覺得要不是有他看人的細膩眼光,很多好音樂恐怕埋沒了。在鍾成虎身上,我們看到了音樂人該有的風範,不喧嘩,看似不疾不徐,卻拉穩幾個音樂人走在未來的音樂想像裡。

和鍾成虎暢談音樂,是一輩子都會記在心上的感動,也想分享這個感動給你。鍾成虎說「做音樂,不要做漣漪,而要做石頭」去砸下震撼,帶給這個世界一點什麼。我們更覺得,或許不只是音樂,這個世界如此大,一輩子如果就活這一次了,如果我們會了些什麼,就該拿去做些事情,才不負這或長或短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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