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菁芳讀寬寬的《人生半熟》,讀出寬寬搬家後誠懇的生活,從繁忙的北京遷往大理,找回的是身心靈合一。

半熟女子出世誌

出世是中國文人常見的傳統,不過,出世的人似乎總是男人。出世的男人形象好酒,有才氣,不一定做官,大多被排擠。袒胸露背的有之,呼朋引伴有之,任性有之,率真有之。以

前讀《世說新語》,好奇這些魏晉文人的生活裡有茶有酒有雪有竹,但有沒有女性存在,是以何種身份與角色存在?

當然更好奇的是,有沒有女人也選擇出世——那個年代想出世的女人想必也很多,值得出世的原因不會比男人少。可惜我沒有讀過。

寬寬的《人生半熟》,紀錄舉家自北京遷往大理的生活。她離開一個充滿霧霾的江湖,走進一個真正的山水江湖 。這是一本任真而自得的手記,對世事人物提出看法,扎根在生活的細節之中。

讀來像是陶淵明的田園詩文,個性分明,情感真摯,沒有書袋也沒有八卦,簡單乾淨的文字裡有真實的關係與自由。歸居山林並非避世,而是為了更誠懇的生活。

第一遍讀,讀日常細節,行雲流水無違和,像一場發生在耳邊的對話。

談斷捨離,很熟悉,家裡東西多要捨得扔,尤其衣服。寬寬說三十五歲生日那天,成功把衣物縮減到十套以內,最喜歡的、最常穿的、質料最好的。讓人心生嚮往,滑網拍的念頭斷了三十秒。

也談斷食,這也容易理解,吃太多動太少是日常,現在也很流行 8/16 禁食法。讀寬寬辟穀後感覺身體輕盈、精神爽朗,皮膚光滑紅潤,再次心生嚮往,反省自己是不是吃得太多(是),可不可以戒了手搖(不太可以)。

第二遍讀,絲絲入扣,並且開始有了身體髮膚的生活感。

喜歡寬寬談等待一棟房子的泥瓦。以城市人的標準只需要三天的泥水工,但在大理,匠人慢悠悠哉用二十天讓她等成了大理人。

也喜歡她琢磨一張木桌,自己動手打磨上漆,看見它的紋理浮出,感覺到它曾經是一棵真正的樹,在自然中經歷四季嬗變。那是一種無可取代的連結,人透過勞動與自身結合為一:

頭腦紛飛的意念經由勞作過程得到過濾,休寂,無波無瀾。之後溢出真實無緣由的平靜與愉悅。

手作是入世的同義詞。任何能使身心合一的勞動都是入世的修行,而任何勞動都可以成為身心合一的機會——雖然,在高度異化、失去初心的大城市裡,可以稱為修行的勞動,罕見。

有時候生命要去到一些地方,才能還原一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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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大理,適應不了慢節奏的生活。忙著帶孩子,裝修房子,回信寫作,以為要跨越重重障礙才能抵達理想的生活。其實,心若習慣有礙,到哪裡都會創造出重重阻礙。入厝那天,寬寬說,又發現自己想著怎麼掛畫添家具,沒完沒了。

障礙原來都是自己想出來的,原來障礙就是生活的本質。生活不存在於跨越障礙後的遠方,生活就在當下。而詩就在眼前。

此書讀到後部,越有反覆論證推衍的深意:一種臣服而勤勉的生活觀。大事決斷只憑直覺,小事過活但憑紀律。人生一切順流而走,什麼來到眼前就感恩收下,什麼隨流而逝就揮手送行。

若沒有這樣的決心——事實上,人人往往是在大事上沒有勇氣跟隨自己的直覺,又在小事上處處放散——人生無法走在真心的道路上,花費大把力氣悔恨埋怨,在關鍵的時刻對不住自己的良心。而日常失定力,一點一點的軟弱,一點一點的失足,緩慢沈淪則鬼祟氣重。

理想人生乃是實踐中得。不是想,不是爭取,是當下轉念與成為。

寬寬評己評人都隱含她求真任己的人生觀。

何謂大事的直覺?誠實,隨心而為。

比如結婚,沒有理性也沒有分析,簡單一個念頭,我覺得可以。寬寬說,要結婚的時候,我們都一無所有,我只覺得對方做人不市井,有些格局——說來很虛,就是一種感覺——但婚後生活無數次證明,那感覺支撐兩人共同創造、突破,不斷翻新踏上新的旅程。

又何謂生活的紀律?紀律源於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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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寬評一代高僧李叔同,人生不事圓融,凡事做徹底。少年時做,富家公子,便是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即是藝術名流;做和尚,二十餘年佛門持戒為高僧。做完一樣,放下一樣。走一條心甘情願的路,艱難險阻不少,但甘願被使命佔有,全力以赴,不做他想。

人生不過是大事與小事交替出現。然則,如何面對大事與小事的交替?不如順流。順流即信任,信任老天,信任自己,廣袤大地必無絕人之路。

寬寬家裡的保姆王姐說:「橫豎餓不死,怕個啥?」一句話裡有洪荒之力。再有藝術家蒙中,重建一座宅邸大院,九個院子兩個臥室,被譽為現代田園典範。但房子是租來的,租期只有二十年。二十年後怎麼辦?「不去計較。」

不怕,不去,不怠慢。人生到前中年,慢慢成熟。成熟不是飽,熱,滿;成熟是淡,拙,真。跟隨直覺拆除框架,重建一種深而廣的平凡。在分說不停的以後,絢爛天象的以後,紛雜暴衝的以後。簡單為美。

簡單不是複雜的反面,是對複雜的包容、接納、啟迪與預示。

許菁芳

由一個女人來詮釋包容與接納,演繹何謂心裡常得靜水流深。

寬寬的《人生半熟》,人生還不過半,眼前未知長途,已經可以想像一種平安的長壽,越活越覺人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