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張寗,有無比的戲劇張力。即使不發一語,也能將那些我們言語不及的情緒,詮釋得細緻動人。

文|乙妤 Eyu

我偶爾會想,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員,會透過肢體、表情、神韻,在我們心底烙下「她本人」最真實的某一面。

張寗,大概就是這樣一個誠實且專注對待表演的演員。

因為夠「真」,而有美感

訪問一開始,她謙虛說,自己其實不善言辭,淡淡自嘲地笑:「我先聲明,我不大會訪談哦,或可能沒那麼有邏輯,我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那瞬間,我回想起第一次認識張寗,是在 2018 年夏天河床劇團《造夢者》的演出。她身型嬌小,卻擁有無比強而悍的戲劇張力;她的聲音如詩,將戲劇脈絡穿針引線。

你會記得舞台上的她,因為從她身上,能看見做表演的,擁有比一般人更靈敏的直覺。即使不發一語,也能詮釋和轉化那些我們言語不及、習慣壓抑的情緒。她的一動一靜,總擲地有聲,引起共鳴。


圖片|2015《夢見大衛林區》,河床劇團 提供

沉浸在劇場的魔幻時刻,捕捉生命意象

張寗說,自己是世俗的戲劇科班出身,起初演演舞台劇,這幾年走跳片場與劇場,每次挑戰新角色,都是為了遇見不一樣的自己。

她在首部影視作品《醉・生夢死》中飾演啞巴性工作者,用眼睛說故事,說進人心,備受肯定。今年,張寗再以《日據時代的十種生存法則》入圍金鐘女配角獎,也演出《致親愛的孤獨者》。

影像工作一陣子後,張寗總想回到劇場的懷抱。她說,劇場像「家」,讓她更有安全感,彷彿能找回「表演的初心」。今年 12 月,她準備參與河床劇團《無眠夜的微光》的演出。

提到河床劇團,張寗語氣揚起。光聽聲音,能想像她此時眼中正有光。

「我覺得河床的美是,它永遠沒有要告訴你一個答案。」她滿足地說。她分享,和河床排戲,基本上不太有一個文本,也不需要寫任何角色一百問。

「我第一次接觸河床是在 2014 年。當時,和文泰導演排戲,其實令自己蠻挫折的。導演並沒有給我任何文本,只是請我在舞台上做一些指令,或給我一些暗示。當下我覺得,我把這個動作做好了,導演卻說,他看不到我做的動作有任何『內在』。

我其實一開始並不理解。我們也沒有任何劇本,也沒有任何角色的設定,甚至沒有前情或後面的提要,完全都沒有。那導演叫我做一個動作後,說看不到動作裡面的『內在』,我其實也不知道要給予這個動作什麼樣的『內在』。」

張寗語氣一頓,說她花了好長的時間,在排戲的過程中不斷地觀摩、學習,才漸漸能用自己的方式呈現並且享受。原來,「賦予表演內在」是由外而內的練習。過程中,會因為自己的某一個動作,心中浮現某一個「意象」(image)。意象,可能是她對過去或未來生命經驗的聯想,瞬間使她感知到情緒經過自己。

她形容,在河床排戲、演戲、看戲,像是進入了「魔幻時刻」。過去,我們習慣等待別人給我們角色設定;而河床正好相反,每一個人都能投射自己的故事在一個動作、一個畫面裡。

她找到了另一種可能,是我們都有能力去詮釋自己。表演如此,人生亦是。


圖片|張寗 提供

面對微光,我卻像突然掉入黑洞的女人

「某一次排練《無眠夜的微光》,對手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男演員,舞台上只有一張簡單的餐桌。導演指示男演員從餐桌的邊緣走向我,走到我的背後,再走回去他的位置。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濃濃的壓迫感。」

張寗的語速趨緩,我被她一起帶回那個時空,感受到我們對話的空氣中有節奏。

「我發現,當我面對這種壓迫、害怕跟恐懼,整個人感覺快要爆炸了。我必須一直將眼前的食物塞進口中,才能不去想我接下來可能發生的狀況。」

張寗經驗到的,或許我們都有過也能共感,如同在現實生活中,人會選擇轉移注意力,才不至於被巨大的壓力給吞噬。

「當時,我感覺下一秒,我再等一下,就會被暴力對待。這些情緒或設定,導演並沒有給我們,但我當下就是沒有辦法克制地,食物一直塞、一直塞,眼淚一直流、一直流。

接著,導演跟我說,在餐桌上面的天花板有一個洞,光會打下來,有個小女生會爬上去那個光。導演請我看著那個光。

我當時問導演:『那我也要跟著一起上去嗎?』

導演說:『你不能上去。』然後,我在那一刻覺得:啊⋯⋯我就是一個即將要被家暴的女子,我看到眼前有一個出口,它有光亮,但是我不能上去,我只能看到它在那。」

我在電話另一頭,聽張寗敘述的聲音起伏,彷彿一起短暫經驗了「魔幻時刻」,胸口一塊肉也揪著。

「我腦海裡想:『不能上去』對我來說,是我不敢上去?還是,我根本沒有能力,或我不願意上去?一連串的提問,就很像這次的主題—《無眠夜的微光》。」


圖片|河床劇團提供

看見內在的渴望,我們終於不用再等待別人

在排戲過程中,張寗對意象捕捉生困惑,對生命經驗有疑問。這不僅僅讓她嘗試陪伴自己,也帶著觀眾,一次又一次地,看見我們內在的渴望。

她說:「文泰導演從不用文本綁架演員或觀眾,所有發生在舞台上的事情,都很開放。他給演員自由的空間,也給觀眾多元的理解方式。」

無論是張寗或河床劇團,或許都在嘗試以《無眠夜的微光》對生命叩問,同時,也回應我們身處的時代,想一起看看:那些被壓迫的記憶、不被允許討論的情緒,該何去何從?

如果,我們不再等待他人的眼光,而是誠實地觀照情緒,或許能找回為自己發聲的方法;又或者,就讓我們走進劇場,任由身體去感受,隨情緒去經驗,你可以為畫面賦予屬於自己的象徵,你可以是任何你想成為的模樣。


圖片|河床劇團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