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女孩的人類學式觀察,中國人的「過日子」文化,與政府鬥智,尋找日常生活裡,屬於自己的公平與正義。

到了中國,不免俗地,我立刻對某一群人感到興趣,這和我在台灣的習慣有關,我總喜歡觀察在網路上大放異彩的那些人,在微博、知乎、豆瓣、百度貼吧上喊打喊殺的網民。

大概是從二○一五年年中,由於益趨嚴格的防火牆設置,我沒有辦法在中國使用LINE這個通訊軟體了,為了配合我,我的家人朋友皆安裝下載了微信,他們的好友名單裡基本上只有我一人。我也沒有太大的詫異或是怨懟的情緒,很快就接受了如 Facebook、YouTube 等網站被禁用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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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年年初,一個叫作「愛問」的資源分享下載網站,在經歷六百五十三天的「被關閉」後重新回到中國互聯網中 ,在微博看到消息,我還恍如隔世,想著「愛問」是什麼?啊,就是那個我剛進北大時,總在上面搜索上課用的電子書下載的免費網站。過了兩年,下載電子書的功能早已被其他共享平台迅速取代填補,中國互聯網產業的急速發展,讓一切被禁止的皆以新的面貌示人:Facebook 被禁就開發「人人網」、YouTube 被禁就有「優酷」、「土豆」和「愛奇藝」,連LINE都有中國版本叫作「連我」。

立即變出替代品對中國互聯網產業和網民來說,完全是稀鬆平常、易如反掌的事情。打滾於微博、微信和知乎的經驗,讓我看見中國網民是如何理所當然又光明敞亮地規避、穿梭於無所不在的國家網路控制。與政府鬥智鬥勇似乎已成為常民的生活必需,在調侃、尋求出路的過程中,將理應緊張的對立關係變得趣味,每個人都能開玩笑式地讚嘆「網民」們的神通廣大,從來不會成為政治脅迫對象的普通人,正居住在這片就我看來像極黑色幽默的生活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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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人的認知裡,大部分中國人是「盲從」的,他們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以謊言編織而成的天空底下,受著愛國主義洗腦教育的澆灌,對於外界一無所感。中國年輕人更是嚴重地對政治冷感、對所處社會環境無感、對國家不抱期待。

當真生活在那裡,我可以感受到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漩渦動力,將我捲進一片淡定的氣氛中,那種氣氛叫作「過日子」。「過日子」可以說是中國人對自我生命的期待,也是社會關係的維繫。「過日子」牽扯到很多面向,找份穩定的工作叫作「過日子」,該按時完成娶妻生子的任務叫作「過日子」,夫妻和諧家庭和樂叫作「過日子」……有別於這個國家在國際政治和金融貿易所展露的兇狠模樣,我所見到的中國人,大都就只是想好好「過日子」。

我曾在一則針砭時事、批評政府的微博底下看見一則評論,那則評論寫道:「博主,發自內心尊重您,咱不說這個行不?現階段還沒哪個派別能取代共產黨,真亂起來遭殃的還是我們這些低層平民,因為我們沒地方去,只能在這塊土地上生存。我們只願一家老小平安的生活,哪怕收入少點。民主的陣痛我們經受不起,民主制度好,也要慢慢來,國家再發展三十年,像台灣那樣水到渠成,不好嗎?」無論是民主化或是現代化,我想台灣人應該不會同意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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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對於這位評論的網友來說,他能看見的,就是他所期待的過日子景象—人們安居樂業,在這個具有濃濃生活氣息的小島上找到可以棲居的所在。

淡豹也曾寫過一段話十分生動:「我們這代人經常陷在虛無中,表現形式之一是:保衛或珍惜自己的精神生活,放棄公共生活,用職業上的生活給自己提供物質保障,私人生活裡有朋友和快感。它實際上割裂了個人與社會、工作與內心。這既是很多知識青年對現實失望的後果,同時也是中國現代化的一個結果。假如說我在最後的困惑中有什麼收穫,就是這個想法:我們可以孤立地在書齋中寫作,可以在工作中努力,即使那種努力伴隨著妥協,但是無論如何要讓自己與時代產生關係,激進一點,要保持左翼理想,有對社會公平和正義的追求。」與時代產生關係,這是多麼浪漫又充滿理想的企圖。再回頭一想,這不也正是生活之所以能夠充滿意義的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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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開始人類學一段時間之後,我在日記上寫下這個體悟:「我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是,人類學所做的事情,其實就像模糊各種界線吧。原始/進步的界線,東方/西方的界線,人/人的界線,人/物的界線。」也是基於這個體悟,我開始認真思考我與所處的這塊土地、這個國家之間的關係。

我的確是想與這個地方產生關係所以來到這裡,相較於我曾經也想過與中國撇清關係以確保台灣的獨立與獨特性,這是一種全新的嘗試。我嘗試跳脫現代國家這個後設的角度來看待自己與這裡,即便我常常在心裡暗自高興:「再怎麼攀親帶故,我是台灣原住民,南島語族,跟你們絕對八竿子打不著關係。」這個時候,我又不小心忘記母親是外省第二代的漢人了。

實際上,更多時候,作為同一個世界的人類,即便有這麼多的現存界線橫亙在我們之間,有這麼多方法供我們辨識自己、排除他人,我們依然都有一種無法逆轉的歷史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