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出殺人犯》寫出迷惘青年最深的自我告白:因為無法面對殘酷現實,只好寫下「我的家庭很美滿」。

「『任何人小時候的家庭環境,或多或少都有問題。』這句話我不太能理解,我認為,不論從主觀或客觀的角度,我的家庭都很美滿。我書讀得不錯,父母也經常誇獎我。只是,小學的時候,冬天會裝病不去上學,我利用暖爐提高體溫計的溫度。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也偷拿同學的文具好幾次。我認為那只是放任自己的怠惰與物慾所造成的行為,並不是因為有痛苦的過往或受到虐待。老師您認為這又該如何解釋呢?」(底線為筆者潤飾)

這篇文章是課堂上一名大學三年級的男學生所寫的「上課心得」,姑且稱呼他為木下同學。

木下同學的文章包含了非常「危險的內容」。所謂危險的內容,明白說就是「木下同學有可能成為罪犯」。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雖然描述自己「家庭都很美滿」,小時候卻又出現問題行為,他對自己問題行為的成因又理解得非常表面。簡言之,木下同學完全不了解自己,這在犯罪心理上來看是相當危險的。從一般常識思考,真正在幸福美滿的家庭中成長的人,是不會出現問題行為的,所以,他只是尚未察覺自己內心當中「某些重要的事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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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下同學的問題行為有兩項──「不去上學」和「偷拿同學的文具」。為何他非得要用暖爐假裝自己發燒也不去(不能去)上學?為何他會數度偷拿朋友的文具?這些問題必須回顧過去,直視自己的內心,才能找到解答。然而,他卻選擇以「放任自己的怠惰與物慾所造成的行為」作為「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這完全說不通。萬一他直到出了社會,都還是不了解自己呢?我再重複一次──最糟的情況是,他有可能成為罪犯。我先假設最糟的情況,以下將具體說明原因。

木下同學的兩項問題行為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使用了「不會被拆穿的方法」。我想,不論是「不去上學」還是「偷拿同學的文具」,頭一次做的時候,他應該都有罪惡感。「用暖爐假裝發燒來裝病請假,真的可以嗎?」「我默默偷了同學的東西,怎麼辦……」或許他心裡曾經這麼想過。總而言之,一開始應該會擔心害怕。但是,一旦「不會被拆穿的方法」奏效了,想法就會轉變。「又沒被拆穿,太好了!」當他獲得這些「成功經驗」後,自然而然會產生「好!那再做一次」的心情。當成功的次數愈來愈多,罪惡感也會逐漸淡化,同時,問題行為的程度也會隨之加劇,下次就會「改偷店裡的商品」。而一旦又讓他成功得手,慢慢的就會鎖定更昂貴的商品,一步一步踏上通往重大事件的「階梯」,這就是典型的模式。

我進一步假設「最糟的犯罪」往下說明。「闖空門」是很普遍的竊盜手法。闖入空無一人的家中尋找值錢的物品時,萬一碰到屋主剛好回家,屋主當然會大吃一驚並且放聲大叫,而犯人被屋主的聲音嚇得腦中一片空白,隨手拿起房裡的花瓶或菜刀,殺死了屋主……從竊盜罪衍生出最糟糕的結果,就是強盜殺人。以為自己「家庭都很美滿」的人,最後卻變成了奪人性命的兇手。雖然我是「假設最糟的情況」,但就是有受刑人經歷這樣的過程而進入監獄。

我在大學教課時,會讓學生自由寫下上課的感想或覺得不懂的地方,也就是前述的「上課心得」。在下一堂課一開始時,我會從中挑選幾篇,在所有同學面前回覆。學生人數約二百五十名至三百名,而我所朗讀的文章除了本人之外,其他人並不知道作者是誰,當然由於涉及隱私權的問題,我不會照本宣科地唸,而是用不同的敘述朗讀其感想,並將我的想法告訴他們或回答問題。「任何人小時候的家庭環境,或多或少都有問題。」木下同學在前述文中提到的這句,就是引用我在課堂上所說的話。

在課堂上,我朗讀了木下同學的文章後,也提出我的「假說」──「你小時候是不是有過無法誠實表達自己心情的經驗?」之所以會有這個「假說」,是因為他沒有直接開口向父母提出:「我想要請假。」他之所以不去(不能去)上課,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是他卻不說(不能說),只能「默默將溫度計的溫度作假」。不僅如此,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更數度偷拿了同學的文具,而且也從來沒有向同學表示:「那個文具好棒,我好想要啊!」於是默默偷走了屬於他人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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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偷拿」他人的物品,是極度幼稚的行為。「想要」的話,就算知道會被拒絕,至少也應該詢問對方:「這好棒喔,我好想要啊!」之所以說不出口,是因為那時候的他已經沒辦法誠實表達自己的慾望了。他的問題行為發生在小時候,因此可以合理懷疑,小時候的親子關係讓他無法誠實表達自己的心情。這類心理問題不能只用「物慾」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解決;真正的情況是,當時的木下同學已經不會(不能)向父母說出自己的慾望了。那麼,這又是什麼原因所致?是因為他認為,說了父母也不會接受。若是如此,我們就有必要思考木下同學為何會這麼認為。

在我發表了以上的評論之後,木下同學在那次的「上課心得」中,針對我的「假說」給了「回覆」:

「我是上次寫『我的家庭都很美滿』的人。聽到老師說我『沒有誠實面對自己』,我感覺被人一語中的。

我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姊姊。從小看姊姊做錯事被罵,讓我養成了行動前先思考,不要有樣學樣的習慣,以免被罵。又或者看到母親和姊姊說話惹得父親不高興,導致家裡氣氛不愉快,我的想法和行為也自然變成『在家裡講話要小心,不要觸怒父親』。此外,我家是雙薪家庭,父母可以管我的時間不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趁機回到家就一直打電動。但在家人面前,我盡力做一個『不惹人生氣、乖巧的兒子』,甚至連想喘口氣,也選在他們不在的地方。畢竟我家沒發生虐待,也沒有家暴,這還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小時候做過的事與家庭環境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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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整理一下木下同學所處的家庭環境。小時候,他在家總要對父親察言觀色,努力扮演「不惹人生氣、乖巧的兒子」。他一邊從旁觀察反抗父母的姊姊,一邊拚命努力扮演「好孩子」。我可以輕易想像他的父母一定曾經這麼誇獎過他:「你姊姊是叛逆的壞孩子,相較之下你真是個好孩子。」或許其中還包含著對「男孩子」的期待。長此以往,他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強化了自己「好孩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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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而言,家庭沒有成為能讓他放鬆身心的「避風港」,反而隨時都得繃緊神經。由此推論,他可能是因為身心俱疲,才變得不去(不能去)上課。經常要對父母察言觀色的人,自然沒辦法隨心所欲對父母撒嬌。同理,對朋友也無法直接表達:「這東西好好,我好想要!」

我一向要求學生「回歸自我」,而非「尋求改變」。回歸自我,指的是誠實表達自己的情感。然而,一個人的想法或行動模式是長年累積的產物,無法說還原就還原。在課堂上,我再次舉木下同學的心得為例。「首先,只要能察覺到自己的問題就 OK 了,不用急著一步登天,能不能請你試著慢慢誠實表達自己的心情或感情呢?」聽到我的一番話,他又給了我回信:

「在對老師(某種程度是對全班)做了自我剖析的同時,我也回顧了自己的過往,整理了自己的心情之後,好像變得比較輕鬆了,謝謝您。」

雖然僅是三次透過「上課心得」的互動,但是木下同學確實透過回顧自己小時候找出了問題點,也理解自己心理問題的成因,藉由寫下內心過去不敢直視的問題,順便將心情做了一次整理,所以他才會覺得心情「比較輕鬆了」。

我並不是直接和木下同學面對面,當然,他長年來不知不覺中所累積的問題也不是全部獲得解決。但是,透過課堂上與木下同學的「對話」,我可以期待他未來的人生是朝正面發展。一個人是否真正了解自己,人生將會天差地遠。我雖然無法保證木下同學以後一定不會犯罪,但是機率確實縮小了。

本文從一開始,就洋洋灑灑描述了我與一名學生之間的互動。其實,像這樣的學生絕不稀有,即使程度不一,但許多學生都有和木下同學一樣的問題。我在課堂上第一次引用木下同學的心得時,可以感受到許多同學「認真的眼神」─他們都將木下同學的故事投射到自己小時候。即使內容不同,但他們一定也感受到自己心中那個「好孩子」的存在。甚至有學生在「上課心得」中寫著:「如果沒有上這堂課,我可能已經犯罪了。」這表示學生們都察覺到內心深處那個一直折磨著自己的問題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