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與植劇場合作為期一年度的「女人迷 x 植劇場 Drama 實驗所」,專訪〈荼蘼〉編劇徐譽庭。在〈我可能不會愛你〉蕩漾起對於愛情的全新想像之後,徐老師往前走得更遠,用她的戲教會我們一個又一個關於人生的課題。

如果要用一種花來形容徐譽庭老師,我會說是蓮花。她安然而篤定地,如同蓮瓣盛開於清澈水面,安靜、透徹。種種複雜和幽微的世情,她洞若觀火,卻都掩藏在層層疊疊的花瓣之下,靜靜地培育成豐厚的養分,讓妙筆真能生花。

許多人從《我可能不會愛你》開始認識徐老師,這部將男女之間的友情與愛情、安心與怦然刻畫得入木三分的經典劇作,為她帶來金鐘編劇的桂冠,而在 2013 年之後,她往前走得更遠。從《罪美麗》提醒我們,愛是一堂學校沒教的課;到《妹妹》裡說,重逢是動詞,要前往才會抵達。再到今年十月,她帶著植劇場第二齣電視劇《荼蘼》回到我們面前,想要告訴我們:人生如同花季,花季結束的同時,就是花季會再來。

30 歲的女人,妳無需懼怕任何可能

「〈荼蘼〉講的是一個 30 歲的女人,其實我最近的故事,像是程又青,都是在講女人 30。這是一個在社會上非常獨特的年紀,大家開始提醒妳要結婚了、問妳什麼時候生小孩。妳開始擔心,放掉這個男人,會不會沒有下一個。」

老師從自己的 30 歲說起,曾經不安惶惑的 30 歲,是《我可能不會愛你》每集開場的初老症狀,卻也讓她努力轉換成每集最後,自信滿滿的熟女守則。「我 30 歲的時候,經歷了人生中一次比較大的憂鬱。我怕自己終究太渺小,一生就這樣過去,那會覺得好哀傷,人生來這一趟是幹嘛的。而且我那時剛經歷了一次大分手,年過 30 的時候就會質疑自己,是不是不管對方多爛都應該別放手?因為自己沒有本錢再去經歷匹夫之勇的愛情。」

那時,老師在屏風劇團擔任行政主管,聽來氣派的職位、保障優質生活的高薪,都不能壓抑她滿心創作的慾望。她躊躇於一段感情的收放,因為不確定過了 30 歲,自己還有沒有被愛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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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問自己,明天進棺材了會不會遺憾?」老師笑笑說,語氣清淡,表情卻深刻:「我會遺憾。我知道答案就在前面,只要我肯往前走,就有答案。」她放下了高薪行政工作和恩師李國修老師的期待,義無反顧地躲進山裡,背向繁華的人群,每天畫自畫像,專注地認識自己、省思生命,為創作儲備能量。

許多人在工作上騎驢找馬,轉換人生跑道也循序漸進,她卻是不給自己留退路的那一種:放下室內設計師的工作到屏風劇團從小職員做起,領不到原本三分之一的薪水;後來升遷成為行政主管,卻毅然決然地放棄,從無到有嘗試做一個編劇。「人都有惰性,慢慢來,人生就這樣過了。」她斬釘截鐵地說,人生要改變,就要絕無退路。

徐老師的 30 歲陣痛是那樣的決絕,因為沒有人告訴她未來會怎麼樣,面對未知,所有的選擇都像冒險。走過掙扎的她,意外發現每一代邁向 30 歲的女人竟然都在面對同樣的壓力,時代在這個部分從未往前走,於是,她決定用自己的戲為女人們帶來力量,告訴她的觀眾:30 歲就讓她過去吧,花季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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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又青是特別堅定的女人,愛情和工作都要贏。而〈荼蘼〉裡,鄭如薇的 30 歲面對的是最淺顯易見的問題,就是婚姻和事業怎麼選擇?妳真的覺得選擇是是非題嗎?只有一條路是正確的嗎?」老師看著我,像在問我,又像在回答每一個有緣看戲的觀眾:「每一條路都有可能對,要看你怎麼經營它,所以面對選擇的時候,不要怕、不要有這麼大的掙扎。」

妳要自己的幸福,還是別人的羨慕?

從〈我可能不會愛你〉、〈罪美麗〉、〈妹妹〉到〈荼蘼〉,徐譽庭老師寫出愛情的千種模樣,不變的是平凡日常中餘韻無窮的深刻。我們的身邊,可能都出現過那個比男友還貼心,卻始終沒在一起的男生。或者是撿到遺失錢包,串起一段有笑有淚的緣分。鄰家那個總是嫌棄妳、偶爾卻不經意流露溫柔的大哥哥,更不知道是多少女生心口的硃砂痣。

「捧一大把花過來的那種浪漫,我真的承受不起啊!」老師俏皮地說。她其實明白,觀眾想要的浪漫是日常生活中無法體會的刺激感,但一向用戲劇伴著觀眾成長的她,卻想用自己筆下一個又一個令人親近的人物、一個又一個不誇張卻依然動人的情節,告訴觀眾:不要被養壞了對浪漫的胃口。

「真的!李大仁沒有那麼帥,李大仁就是因為不帥程又青才看不到他。我一直想跟觀眾說,你關掉李大仁的長相,其實他的嘮叨、他的關切都是最紮實的,妳為什麼看不到?生活中那些可愛的片段,才是最值得我們珍惜的『浪漫』。」

我們也許都被強烈的感官刺激寵壞了,跌倒時嘴唇巧妙地碰在一起,觸發曖昧的情愫;他或她的浴巾意外落下,失序的心跳宣告著深埋的熱情。「但在〈光陰的故事〉裡許毅源一把拉過孫一美,結果不小心撞到牙齒,又笑又哭的時刻,才是我們獨有的浪漫。」老師分享著創作時的慧心,將我們的思緒也一併帶回為了「美元戀」又笑又哭的青澀時光。觸動人心的情節,過了近十年還無法忘懷,誰能說這不是真正的浪漫呢?

老師曾在專訪裡提過,她想像中的愛情是「找一個陪我一起逛夜市的人」,在〈我可能不會愛你〉也為程又青和 Nick 寫了一段讓人心跳加速的夜市約會。到了〈荼蘼〉,過盡千帆後渴盼的是更純粹、簡單的日常生活:「想找一個,每天會陪我一起吃晚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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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妥協了,我在寫劇本時從不妥協,但在人生中妥協。我現在覺得,能有一個人每天陪你吃晚餐,討論要吃什麼,已經夠幸福了。」老師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認真地想跟我闡述愛情可能有的樣子。不是情人節一定要大肆慶祝,也不在於一場籌備多時的海島婚禮,涓滴於日常的相處才是經歷過人生風雨後,回頭看覺得最能真實掌握在手中的。

對那些年少時汲汲營營追求的所謂浪漫,老師下了如此結論:「妳是想要自己的幸福,還是別人的羨慕?對於這種『浪漫』的追求,真是不可思議的......蠢啊。」

我們忍不住都笑了起來,但一個「蠢」字背後積累了多少痛楚和體悟,只要看過老師的戲,都能明白。

你怎麼知道,程又青和丁立威不會擁有另一種幸福?

老師是一個很會說故事的人,談工作、談人生、談戲,總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帶出,寓意則蘊含在其中。我總不經意從故事裡瞥見戲劇情節的浮光掠影,像偶然照面的老朋友。〈我可能不會愛你〉裡李媽和白叔人到暮年仍然在克制中帶著一點天真的愛,出自一位朋友的生活經驗;而程又青父母摔倒、互相照料的情節,則來自姊姊、姊夫看似平淡的婚姻生活中,彼此扶持的情意。

「親情在很多時候,是最能支持你的。愛情最終要轉換成親情,轉不過來這段情就結束了。」老師在說起姊姊的婚姻故事時這樣作結:「如果轉得過來,他們的關係外人看似無味,他們其實相處得挺有味。」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從老師口中,我卻聽到婚姻作為愛情新生的可能。新生不是再來一次、不是起死回生,而是透過雙方的智慧,讓感情攀升到另外一個層次。

人的一生中,在不同時期想望的是不同的愛,在老師的戲裡,則轉化成不同形象的男人,讓女主角左右為難。「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可能有對不同男人的執念。比如年輕的時候就希望虛幻一點、不要太實際地相愛,到了一定年紀之後,就會希望是寫實的、能夠穩紮穩打的感情。」幸福的人生沒有公式,老師慧黠地反問我,怎麼知道丁立威和程又青結婚之後一定不會幸福?程又青和李大仁就不會離婚呢?「我想程又青如果和丁立威結婚,也會有另外一種幸福,每天吵吵鬧鬧、每天諜對諜,看你怎麼還不回訊息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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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同人物的排列組合,可能繪製出不同的幸福藍圖,那麼將角色放進不同的故事裡,會不會碰出意料之外的火花?比如把程又青放進眷村日常,再把鄭如薇置於安心與怦然之間的兩難。

「這個問題還蠻有趣的,我之前想過要做一個舞台劇,讓莎士比亞所有的女主角同桌吃飯,打破時空,所有人坐下來批評彼此的缺點,但那就是新的故事了。我不想破壞觀眾在故事裡,對這一個角色的期待,所以就讓結局保留在觀眾心中。我會沿用相似的性格,來塑造不同的角色,說新的故事。」〈光陰的故事〉的孫一美和〈妹妹〉的周繼薇都有種莽撞的天真,而李大仁和〈荼蘼〉裡的湯有彥,都有不果決的一面。人世間的應對進退、為人處世大約那麼幾種,精巧的戲劇安排卻能讓我們看見人與環境、與背景、與不同人起的微妙化學效應。如果你曾為李大仁對程又青的守候怦然心動,那麼〈荼蘼〉也許能讓你看見,相愛之後卻遭遇重大挑戰的李大仁,會怎麼應對、怎麼做出選擇。

我們總是害怕選擇,因為不知道結果是什麼。「所以這次我這個老天爺要做得更徹底、站得更高一些,在〈荼蘼〉裡,我把每一種選擇的答案都寫出來,讓你先看結果,就不怕了。」

老師打算用〈荼蘼〉探討選擇,安排劇情、塑造人物示範一場人生的多選題、問答題、申論題,然後教會我們勇敢。同樣的,在面對創作的困局時,她同樣相信,只要往前走,答案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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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困局,不過是一場電動破關

「我其實常常面對創作上的瓶頸,但我不擔心,因為遭遇瓶頸,就是你要進步的時候,如果能夠衝出瓶子,就是另外一個新的境界。就把寫劇本當作打電動吧,你準備要過關的時候,不是會很興奮嗎?就用這樣的心態來面對人生吧!」也許是看盡了筆下的人生百態,遭遇讓人窒息的創作困境時,老師雖然努力突破自我,態度卻很坦然而放鬆:「第一步,先讓自己放輕鬆,用期待的心看待瓶頸,第二步,讓自己發懶,隨便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焦慮。最後一步是回頭檢視,你覺得這裡卡住了,其實問題並不是出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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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伸手在桌上比了比:「讓你在後面卡住的,其實是前面的部分,可能完成的成品不夠滿意,或者人物的塑造不夠完善,發展到這裡,就走不下去了。你不能矇著眼睛硬寫,只會卡得越來越緊。」老師的編劇哲學教會我們的是,關卡從來都不在當下,而在過去,面對困境時,記得回頭看,看自己怎麼走來這裡。

我問老師能不能分享一個卡關最後解鎖的體驗。老師想了想,饒富興味地說起:「我在寫《我可能不會愛你》的時候,第二集我就卡住了。有一段我想要表達的意思是『過去遭遇成就現在的我』,可是覺得話說白了就沒有意思,自己處理得不夠有內涵。所以我就讓自己脫離問題,先放空,去我家附近修指甲。」

修指甲的妹妹已經習慣了這位遇到困難時就來放空的名編劇,一邊為指甲美容,一邊閒聊,談話間請老師幫忙她挑一個新包包。老師問她,妳的包包很好看啊,為什麼要換?她說,原來的包包破了一個洞,好多東西掉進去都不知道。

「好了,謝謝妳,我不弄了。」老師轉述的當下,我幾乎可以共感那一刻,一切都對了,天空響起正確通關的鏘鏘聲,靈感呼嘯著爭相破繭而出。匆匆回到桌前,她敘寫一則關於包包的故事:過去的經歷,我忘卻了,包包的破洞卻替我收納了成長的圖景,提醒我如何成為今天的自己。

「我要用自己的錢,買自己的包包,裝自己的故事。」程又青在準備買包包哄現任女友的前男友面前,自信從容、大方優雅地說出這句話,那是陰性的力量最為閃閃耀眼的時刻。我在訪問現場,也忍不住跟老師一起唸出了這段台詞。親眼見證了一段動人情節的生成,那是何等的幸福。

在戲劇的世界,擁有不老的靈魂

訪談最後,我們聊起老師接下來的規劃。在〈荼蘼〉之後,老師想為我們說出怎樣精采的故事呢?還是愛情故事嗎?「其實愛情故事百百種,只是要看你怎麼去說。下一部戲,我想說的是,人生有很多老師很棒啊!像我有小棣老師、國修老師,但我們要記得一件事,就是應該向你們年輕人學習。我們都以為自己在教育年輕人,但其實年輕人教會了我們找回初衷、找回無邪的那一面。」

老師在訪談中幾度稱自己「姐姐」,不介意提及自己的年齡和過去那些歲月醞釀成的歷練。我坐在老師對面,四目交會的時刻,我感受到時光帶來的睿智和包容,以及時光帶不走的朝氣和謙虛。

老師在〈荼蘼〉顛覆了「開到荼蘼花事了」的意象,告訴我們花季會結束、花季會再來。如果青春是一場盛世花景,只要花謝之後能化作春泥,沈澱為人生的智慧和練達,那麼年過三十以後,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徐譽庭老師用她的筆帶來一場一場奼紫嫣紅開遍的花季,我們於是沈浸在芳香和繽紛之中,溫柔了歲月、汲取了體悟,靈魂永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