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有別的觀念兩百多年前才出現,更早之前,世人受到歐洲醫學史上人物──蓋倫影響,相信男性與女性的身體,其實是同一種。

沒有什麼事情比兩性的差異更明顯的了。

男是男,女是女,這是不可動搖的客觀事實。當然,你說,有男性化的女性,也有女性化的男性;有男生穿裙子,女生上戰場。甚至我們都已經對中性化的打扮習以為常,不以為怪。不過,這一切不過是表面,並沒有改變兩性本質上的差異。(如果是村上春樹,應該會在「本質上」下面打三個黑點。)換言之,生理上而言,男與女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範疇,這點無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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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事實如此顯而易見,以致於任何不同於這個說法的主張,都不免顯得荒唐,甚至瘋狂。「你是要說,男性與女性的身體沒有差別?你難道看不出來,一個有子宮、能懷孕、每隔二十八天會流血的身體,跟一個只會把玩小雞雞的男生有多麼不同嗎?」

弔詭的是,真的有人曾經非常認真地這麼想過。更奇怪的是,這個人還是歐洲醫學史上最重要的一號人物,蓋倫(Galen of Pergamon, 129-199 A.D.)。


蓋倫正在解剖一頭豬

蓋倫有多重要?如果,用個有點奇怪但我們比較熟悉的例子,如果你想像歐洲醫學史是儒家傳統,那蓋倫的地位差不多就跟孔子一樣。他在西元二世紀完成的一系列著作,奠定了接下來一千多年歐洲醫學的基點。一代又一代的醫生,研讀他的著作,以他的理論為中心,思考、辯論。

可是依照蓋倫的說法,男性與女性的身體,其實是同一種。我們以為的差異,不過是習焉不察、未經思考的陳說。他強調,如果你用心觀察,不難發現男與女的生殖器官何其相似:陰莖與陰道沒什麼不同,唯一的差別是,一個在外,一個在內。同樣地,男性有睪丸,女性就有一個在身體裡頭的睪丸──我們今天通常稱之為,卵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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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不算差異嗎?蓋倫說,不。這只是「程度」的差異,不是「範疇」的不同。就好像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你不會說高個兒跟小矮子是不同的人種。同理,陰莖在內長跟向外長,也沒什麼本質上的差別。只不過是有一群人發育的沒那麼成熟,所以陰莖還沒能長出體外。

箇中癥結在於身體的「熱度」。蓋倫和許多希臘醫生都相信,「熱」是生命的泉源,也是身體發育的關鍵。女性的身體不夠熱,所以沒辦法讓陰莖長出體外。也是由於女性的身體不夠熱,所以有了月經:她們不像男性一般,有足夠的體熱將多餘的血液轉化成精液,只好透過月經排血。

女性是不完美的男性,蓋倫如是說。

更精確地說,其實「兩性」並不存在。只有完美的身體,跟不那麼完美的身體。

如果女性只是不完美的男性,如果兩性身體的差異沒那麼絕對,那麼性別間的轉換也就不是不可能的事。十六世紀法國最重要的外科醫生 Ambroise Paré就記錄過一個實例。他說在德國的鄉下,有位名叫瑪麗的小女孩。從出生以來,瑪麗都是不折不扣的小女孩,生理上或外觀上,都是如此。一直到十五歲那年,一則意外改變了她的人生。

當時,瑪麗正在路上追著一隻小豬,她跑著跑著,就在跨過一個小土溝的剎那,突然感覺什麼事情不太對勁。她發現,原來,她的陰莖「掉」出來了。這可怎麼辦才好?瑪麗掛著兩行眼淚,回到家裡。在家人的陪伴下,醫生來了,做了詳細的檢驗,宣告她正式成為一個男人。從那一天開始,瑪麗換了一個名字,換了衣服,換了一個全新的自我,開始了「他」的新生活。

Ambroise Paré說,顯然,瑪麗在奔跑的過程中,體熱急速升高,高到讓他的陰莖可以長出體外。這證明蓋倫所言不虛。不過有一點必須謹記在心,Paré寫道:女性可以變成男性,但男性卻不會變成女性,因為完美不會退化成不完美,這是自然界不變的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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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世紀解剖書中描繪的陰蒂與陰莖

這些說法簡直荒謬至極,豈有此理。你說。又或者你慶幸這一切都過去了,它們只是歷史,幸好。我們果然生活在科學昌明的年代。

不過,記得這一點,蓋倫的作品在歐洲醫學過去一千多年的歷史中,一直佔據經典的地位。歐洲醫生提出或多或少的修正,但並沒有從根本上推翻蓋倫的說法。

1990年柏克萊的歷史學教授Thomas Laqueur出版了一本名為Making Sex的書,主要討論的就是這個現象。他把蓋倫的理論稱之為「單性(one-sex)身體觀」,並指出它的歷久不衰。根據Laqueur的研究,一直到十八世紀,我們今天熟悉的「雙性(two-sex)身體觀」,才正式獲得多數人的認可,成為社會上主流的想法。換言之,我們認為天經地義的道理,其實也不過存在了兩百多年。

Laqueur的著作出版之後,獲得許多回響,也受到眾多的挑戰。不過在在Laqueur看來,奇怪的不是蓋倫理論本身,而是這個理論強大的生命力。一千多年來,不是沒有人解剖過人類的身體,為何他們都看不見兩性的差別?更可疑的是,那些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解剖學者,在打開人類的身體之後,何以會更加相信蓋倫的說法?從另一個方向來看,為何這一度最為流行的一性身體觀,卻被遺忘的這麼徹底,在我們今天看來如此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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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queur說,不是過去的人們愚昧無知,十九世紀的人們也未必真的比十七世紀的人們更高明。這故事毋寧是告訴我們,很多時候,我們所看見的,只是我們想要看見的。我們經常以為眼見為憑,可是更多時候,你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框架,決定了你看見了什麼,或者,看不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