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大亨小傳》電影的熱映,我們眼前重現了摩登時代的獨特風華。施舜翔在《惡女力》之後的最新力作《少女革命》,以費茲傑羅與妻子潔妲筆下的摩登女子,譜一曲小說人物與女性作家的掙扎與叛逃。

費茲傑羅、潔妲與摩登女子文學

二○一三年,巴茲.魯曼(Baz Luhrmann)將費茲傑羅的代表作《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重新搬上銀幕,在千禧年以後再次掀起一波「費茲傑羅熱」。巴茲.魯曼延續自己擅長的混種擬像美學,在一九九六年將《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化為一部後現代史詩音樂錄影帶之後,又將《大亨小傳》化為一部後現代時尚派對啟示錄。

《大亨小傳》的時尚是後現代的。服裝設計師瑪汀(Catherine Martin)與普拉達(Miuccia Prada)追溯普拉達與 Miu Miu 服裝史,從中汲取靈感,加以時尚復興,聯手重現二○年代時尚。(註001)瑪汀與普拉達在千禧年以後再現將近百年前的時尚風格,卻在拼貼普拉達與Miu Miu服裝符碼的過程中使二○年代時尚化為虛擬擬像,證明了時尚亦無不變的本質,只有流動的瞬間。沒有真正的二○年代時尚,只有再現的二○年代時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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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亨小傳》的女人也是後現代的。在瑪汀與普拉達的時尚擬像之中,黛西.費伊(Daisy Fey)與喬登.貝克(Jordan Baker)兩名摩登女子浮現而出。凱莉.墨里根(Carey Mulligan)與伊莉莎白.黛比奇(Elizabeth Debicki)以後現代女人的陰性偽裝,仿擬摩登新女性的陰性魅力。凱莉的黛西與伊莉莎白的喬登,一方面是歷史的符碼,一方面是當代的擬像。正如沒有真正的二○年代時尚,我們也找不到真正的二○年代女人,只有再現的二○年代女人。

這樣的後現代性別表演,讓我們看出摩登女子的「過去未來性」。摩登女子是屬於過去的:她是歷史的神話,是一百年前的陰性圖像。但摩登女子同時也是屬於未來的:她是未來的預言,早在一百年前,就預言了後現代女人的性別擬像。摩登女子於是成為美國女人的過去以後,美國女人的昔日未來。

費茲傑羅如何在二○年代寫下摩登女子的歷史神話與未來預言?這一切,我們可以從「美國第一位摩登女子」潔妲(Zelda Fitzgerald)開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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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費茲傑羅在蒙哥馬利(Montgomery)的一場鄉村舞會上,遇到了潔妲。

在潔妲成為費茲傑羅以前,她叫潔妲.賽爾(Zelda Sayre)。潔妲.賽爾早就是蒙哥馬利的名人,不只因為她父親是阿拉巴馬州最高法院的法官,更因為她不顧父親權威,四處參加舞會,恣意抽煙喝酒,隨意調情留情。在舞會中,潔妲永遠是最受歡迎的女孩,也永遠是最會調情的女孩。潔妲因此解構了法官父親的嚴謹名聲,也挑戰了美國南方的性別規範。

在一九一八年蒙哥馬利的那場舞會上,費茲傑羅為這個不馴的少女著迷。費茲傑羅曾在寫給友人的信中,坦承自己正是受到潔妲的叛逆而吸引。他知道這個女孩「親過成千上百個男孩」,而且毫不打算為此道歉;他知道這個女孩不羈的作風不可能逃過社會大眾的批判。可是,這卻也正是他深愛這個女孩的原因。他愛上她的勇氣,她的坦率,她火焰一般的個性。他愛她,而「這是所有事物的開始與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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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場熾熱的相遇很快畫下倉促的句點。費茲傑羅隔年前往紐約,試圖建立自己的文學名聲。潔妲當時沒有想到,這個穿著布克兄弟(Brooks Brothers)西裝,梳著整齊金髮的男孩,最後會成為自己、以及二○年代女性的最大發明者。

一九二○年是摩登女子註定被發明的一年。這一年,《摩登女子》上映,成為好萊塢第一部摩登女子電影。也是這一年,費茲傑羅的《塵世樂園》(This Side of Paradise)出版。柏金斯(Maxwell Perkins)是隱藏在費茲傑羅背後的摩登女子催生者,是他在史克里布納出版社(Scribner’s)獨排眾議接受了費茲傑羅的初稿《浪漫自戀者》(The Romantic Egoist),也是他將《浪漫自戀者》化為費茲傑羅第一部經典:《塵世樂園》。

《塵世樂園》是費茲傑羅第一本摩登女子文學。這本小說的主角其實不是少女,而是少男:艾默里.布蘭(Amory Blaine)。在這本學院小說中,費茲傑羅不只再現了自己在普林斯頓大學的經歷,更投射了自己對摩登女子的想像。艾默里說,他所看到的女孩所作所為,都是他從前所無法想像的。艾默里第二個愛上的女孩羅瑟琳.卡尼基(Rosalind Connage)抽煙、喝酒,親吻過無數男孩,完全脫胎自費茲傑羅當時一心迷戀的潔妲。潔妲也說:「羅瑟琳是美國原創的摩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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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儘管這本小說的主角不是少女,它還是再現了少女。《塵世樂園》最終成為費茲傑羅口中那本「為了哲學家所寫的摩登女子小說」(A Novel about Flappers, Written for Philosophers)。


來源

《塵世樂園》成功了。在短短的三天之間,它就賣出了三千本。在《塵世樂園》出版以後,潔妲也終於從蒙特馬利離開,來到紐約。費茲傑羅與潔妲在同一年結婚,也在同一年成為爵士年代(the Jazz age)的代言人。

二○年代的美國進入爵士年代,費茲傑羅與潔妲享受紐約的夜生活,參加一個又一個的派對;不顧一九一九年頒布的禁酒令,飲下一杯又一杯的調酒。潔妲早在蒙特馬利便以喝酒作為少女叛逆,而在紐約,她愛上了紐約夜生活推陳出新的雞尾酒。在費茲傑羅一九三一年回顧二○年代的經典文章〈爵士時代的回音〉(Echoes of the Jazz Age)中,以下面這段話替爵士年代做了最完美的註解:「這是一個奇蹟的年代。這是一個藝術的年代。這是一個誇飾的時代。這也是一個諷刺的時代。」(註002)

《塵世樂園》的成功刺激費茲傑羅寫下更多的摩登女子,他開始在《周六晚郵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上發表一則又一則關於摩登女子的傳奇。這些短篇小說後來成為費茲傑羅第一本小說集,名字正取自當時用來形容《塵世樂園》的標語:《摩登女子與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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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女子與哲學家》標題刻意調戲性別與身/心的二元想像。摩登女子代表「身」,是打扮,是風格,是身體,是情慾。摩登女子也象徵陰性,象徵少女。可是,摩登女子後面卻接上了哲學家。這個矛盾的修飾,一方面可以讀成摩登女子對上哲學家,如同初版封面的繪畫所暗示的,摩登女子是男性凝視所投射出的陰性想像。可是,這個矛盾的修飾另一方面也可讀成摩登女子同時也是哲學家,那屬於身體的也具有思維動力,那屬於陰性的也具有政治顛覆。

〈柏妮絲剪了鮑伯頭〉(Bernice Bobs Her Hair)可以說是費茲傑羅版的《辣妹過招》(Mean Girls),二○年代的女王蜂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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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倫.麥金泰(Warren McIntyre)苦戀舞會天后瑪裘莉.哈薇(Marjorie Harvey),但她永遠冷漠相待,毫不諱言當他離開時,她就會繼續跟其他男孩發生關係。瑪裘莉不顧旁人的議論,不顧社會的限制束縛。如果有人試圖警告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沒有好下場,瑪裘莉就會輕蔑地回:只有好女孩才相信這種鬼話。

和瑪裘莉形成對比的是表妹柏妮絲(Bernice)。柏妮絲同樣很美,可是,柏妮絲不會跳舞,不懂調情,柏妮絲是典型的好女孩。瑪裘莉決定給柏妮絲進行一次大改造,她讓柏妮絲學會如何散發自己的魅力,她教導柏妮絲如何在舞會中與男人交手。她告訴柏妮絲笨拙羞澀的男孩最適合作為入門練習。瑪裘莉翻轉了二○年代既有的性別想像:在舞會中,她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情場能手。男孩和她相較之下羞澀、笨拙、被動,等待女王蜂的情慾領導。

下一次舞會,華倫驚呆了。柏妮絲本來就是美的,可是,一直到現在,華倫才發現了柏妮絲的魅力。他喜歡她的新髮型,他喜歡她的新洋裝,但更重要的是,他愛上了她的新魅力。瑪裘莉的大改造奏效了,柏妮絲成為下一個舞會天后;甚至,比瑪裘莉還要天后。

瑪裘莉決心奪回自己的天后地位。她刺激柏妮絲剪鮑伯頭。柏妮絲接受了挑戰,可是,她的鮑伯頭卻成為一場大災難。看來,瑪裘莉終於可以回到自己原先的天后地位了。柏妮絲決定離開小鎮。不過,在她離開之前,她決心進行一場以髮還髮的報復――深夜中,她悄悄溜進瑪裘莉的房間,剪掉了她美麗的辮子,然後從月色照耀的街道上離開。

〈柏妮絲剪了鮑伯頭〉是一則二○年代的暗黑時尚寓言。它一方面描繪了摩登女子的暗黑面;可是,它另一方面也創造出二○年代的嶄新女性圖像。這是一個女孩掌控舞會的年代。這是一個女孩挑戰規範的年代。這是一個女孩自戀自慾的年代。這也是一個女孩自我重塑的年代。在這則時尚寓言中,男孩在舞台的邊緣,女孩才是舞台的中心。不顧社會規範的瑪裘莉,重新發明自我的柏妮絲,在費茲傑羅的筆下化身摩登女子的文學典型,女王蜂的文學前身。

和〈柏妮絲剪了鮑伯頭〉比起來,〈冰宮〉(The Ice Palace)似乎更加黑暗。這是費茲傑羅的塔利頓(Tarleton)三部曲之一。塔利頓是費茲傑羅的虛構城市,蒙哥馬利的文學化身。這個當初他與潔妲相戀的城鎮,成為他源源不絕的創作能量。在塔利頓中,留著玉米色鮑伯頭的莎莉.卡洛(Sally Carrol)是南方摩登女子的最佳代表,卻即將嫁給北方男孩哈利.貝勒米(Harry Bellamy)。克拉克.道羅(Clark Darrow)要莎莉不要嫁給「北方佬」,要她留在南方;可是,莎莉想要見識另一個世界,不願受到南方束縛。她說,她有兩個自我,一個自我眷戀南方傳統,一個自我卻渴望狂野解放。

渴望解放的莎莉來到寒冷的北方。冰宮成為北方的象徵:冷漠、疏離,南方的反義詞。在這座偌大的冰宮中,莎莉的摩登女子鮑伯頭是個錯誤,因為哈利的母親不喜歡;她甚至不敢抽煙,只怕哈利的母親不開心。在北方冰宮中,莎莉失去了南方女子的天真,也失去了摩登女子的自由。莎莉最終的冰宮之旅,也化為一場超現實惡夢。在哈利拋下她自己探險以後,莎莉感覺冰宮中蔓延的北方寂寞正朝她襲來,準備將她吞噬。

莎莉最終回到了南方。她想,還是作回一個南方摩登女子比較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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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宮〉不只是一則性別寓言,更是一則地域寓言。在這則性別寓言中,南方摩登女子走入了婚姻,失去了自由。在這則地域寓言中,南方摩登女子走入了北方,受到了冷凍。〈冰宮〉因此成為一則暗黑的摩登女子寓言,它寫出了摩登女子的渴望與解放,也寫出了摩登女子的現實與困境。

《摩登女子與哲學家》再次成功了。頂著《塵世樂園》的光環,這本短篇小說集同樣銷售出色。因此,兩年後,史克里布納出版社再次將費茲傑羅的短篇小說集結,出版了《爵士時代》(Tales of the Jazz Age)。柏金斯原先不太喜歡這個書名,可是,費茲傑羅卻肯定地說:這本書絕對會受到摩登女子與大學生的喜愛。他心底明白,不只他創造了摩登女子,摩登女子也回過頭來成就了他。

《摩登女子與哲學家》是費茲傑羅對摩登女子的戀人絮語。可是,《爵士時代》卻是費茲傑羅對摩登女子的告別情書。在這篇小說集中,費茲傑羅自行將小說分類,從「最後的摩登女子」(My Last Flappers)到「幻想世界」(Fantasies),費茲傑羅一方面寫下最後的摩登女子傳奇,一方面又向她們道別。他在一九二二年寫給柏金斯的信中坦承,無論摩登女子如何成就了他,自己是時候放下摩登女子了。

告別以前,費茲傑羅寫下了第二則南方摩登女子傳奇:〈公子哥〉(The Jelly-Bean)。〈公子哥〉與〈冰宮〉互相呼應,就連〈公子哥〉中南方美人代表南西.拉瑪(Nancy Lamar),都是〈冰宮〉中莎莉的密友。可是,南西或許比莎莉又更狂野了些。她陰影般的雙眼與藍黑色的頭髮遺傳自她來自布達佩斯的母親,因此,南西本身便帶有神祕的歐陸風情。在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吉姆.鮑爾(Jim Powell)眼中,南西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他知道,南西和密友莎莉這兩朵南方狂花,早已從亞特蘭大到紐奧良,「留下了一條由男孩破碎的心舖成的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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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西喝酒,而且她狂言比任何男人都能喝。南西賭博,而且玩起骰子遊戲(crap-shooting)氣勢蓋過男人;(註003)南西與男人調情,卻又讓他們心碎。她瞭解時尚,認為自己是塔利頓中最懂得時尚的女人。

可是,小說的結局卻以暗黑的諷刺收尾:南西最終嫁給了自己一點也不在乎的歐登.馬利特(Ogden Merritt)。這個終場的暗黑圖像與諷刺幻滅,一方面呼應了〈冰宮〉中南方摩登女子的困境,一方面也暗示了費茲傑羅對摩登女子的告別。《爵士時代》中的少女,已不再像《摩登女子與哲學家》中的少女一樣,在冒險過後還能夠回到南方重獲自由。《爵士時代》中的摩登女子傳奇擁有曖昧不定的色彩,反映費茲傑羅對摩登女子愛恨交織的情結。

不管是愛摩登女子成就了他,還是恨摩登女子束縛了他,費茲傑羅從《塵世樂園》到《爵士時代》,將自己塑造成二○年代上半葉最成功的「摩登女子之王」。有人說,費茲傑羅發明了摩登女子。費茲傑羅當然不是第一個創造出摩登女子的人,可是,透過一系列的「摩登女子文學」,費茲傑羅的確建構出自己與摩登女子之間互生互構的親密關係。最後,費茲傑羅終於說了:「我有時想知道,究竟是摩登女子成就了我,還是我成就了摩登女子。」

事實上,兩者都沒說錯。費茲傑羅唯一說錯的事情,就是自己在《爵士時代》中寫下了最後的摩登女子。他食言了――在三年後那本成為經典的《大亨小傳》中,他依舊創造出黛西.費伊與喬登.貝克這兩個摩登女子。大抵他自己也不太想承認,自己竟然是靠著這個爵士年代中的陰性神話,走入了陽性主導的文學殿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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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費茲傑羅與潔妲來到巴黎。不過,還來不及參與二○年代的巴黎,兩人就來到法國南岸的聖拉斐爾(Sainte-Raphaël)。因為,這段期間,費茲傑羅正在寫一本未來將會成為經典的小說:《大亨小傳》。

隔年,《大亨小傳》問世,證明了《爵士時代》絕對不是費茲傑羅最後的摩登女子文學。黛西.費伊和喬登.貝克成為費茲傑羅筆下經典的摩登女子代表。當黛西與喬登初次登場,尼克.卡拉威(Nick Carraway)形容她們的白色洋裝輕盈拍動蕩漾,就好像她們才剛被一陣風吹來似的。從尼克的眼中看過去,我們不只看到了摩登女子的嶄新時尚,更看到了摩登女子的性別圖像:輕盈飛舞,自由解放。

大家都知道黛西的原型不是潔妲,而是費茲傑羅心中那個永遠無法得到的女孩:芝加哥名媛吉奈娃.金恩(Ginerva King)。金恩是費茲傑羅觸不到的戀人,幻滅破碎的夢。在他的筆下,金恩化為《塵世樂園》的伊莎貝.波赫(Isabelle Borge)與《大亨小傳》的黛西,也化為費茲傑羅摩登女子文學中反覆出現的母題:那個男孩無法觸及的摩登女孩。黛西的夢幻,黛西的遙遠,全都來自於費茲傑羅的幻滅――黛西是幻影,是神話,不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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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黛西相較之下,喬登則是將「摩登」推到極限的摩登女郎。這個根據伊迪絲.康明斯(Edith Cummings)刻畫而成的女高爾夫手有著運動員的纖細身材與軍校學生的挺拔體態。她的一舉一動都快速俐落,使尼克的眼神永遠追隨著她。她冷漠驕傲,讓尼克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想向她道歉。她高深莫測,使尼克永遠無法信任她。喬登是汽車年代的蛇蠍女子,象徵二○年代對速度與流動的致命迷戀。也因此,喬登的名字甚至來自兩個汽車品牌:喬登汽車(Jordan Motor Car Company)與貝克汽車(Baker Motor Vehicle)。

《大亨小傳》出版以後,不像《塵世樂園》和《摩登女子與哲學家》一樣,獲得立即的成功。事實上,這本小說直到費茲傑羅死後,才重新從文學史中被撿拾回來。它成為和黛西一樣幻滅的夢。不過,《大亨小傳》得不到二○年代的認同,卻開啟了費茲傑羅在巴黎的另一個世界。

一九二五年,費茲傑羅與潔妲重回巴黎。這不是一般的巴黎,這是咆哮二○年代的巴黎,這是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回憶錄《流動的饗宴》(A Moveable Feast)中的巴黎。費茲傑羅與潔妲離開了爵士的紐約,反而進入了爵士的巴黎。他們在蒙馬特聆聽爵士樂,向外號「頂尖紅磚」(Bricktop)的舞蹈家阿達.史密斯(Ada Smith)學習查爾斯頓舞,在達蘭布街(Rue Delambre)的丁哥酒吧(Dingo)飲酒作樂。費茲傑羅說,那是一段擁有「千百個派對的夏日時光」。

在丁哥酒吧,費茲傑羅認識了海明威。費茲傑羅與海明威建立了男性情誼,也建立了陽性自戀。是海明威帶領費茲傑羅走入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位於巴黎花街的文藝沙龍。在那個沙龍世界中,有畢卡索,有馬諦斯,有海明威,然後也有了費茲傑羅。可是,這個沙龍世界畢竟是陽性的。史坦看得到費茲傑羅,看不到潔妲。潔妲決心逃逸。

在莎拉.墨菲(Sara Murphy)的引領之下,潔妲來到了娜塔莉.巴妮(Natalie Barney)位於雅各布街(Rue Jacob)的沙龍。巴妮的沙龍和史坦的沙龍截然不同。同樣屬於巴黎左岸的摩登蕾絲邊(Lesbian),巴妮的沙龍不只是女性的,更是陰性的。這裡有柯蕾特(Colette)、有藍碧嘉、有布魯克斯(Romaine Brooks)。在這裡,潔妲找到了自己的創作出口。她開始進行藝術創作,也開始進行一系列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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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一點。我們不像我們看起來的那樣。」那個虛構的潔妲在泰勒絲.安.傅勒(Therese Anne Fowler)的小說《Z》中這樣說。

他們的確不像他們看起來的那樣。二○年代,費茲傑羅雖然透過自己一系列的摩登女子文學,重新發明了潔妲,讓潔妲化為美國第一位摩登女子,可是,摩登女子的再現權畢竟在費茲傑羅手上。從《塵世樂園》中的羅瑟琳到《美麗與毀滅》(The Beautiful and Damned)中的葛洛莉.吉爾柏(Gloria Gilbert),費茲傑羅在自己的小說中創造出無數個潔妲的文學分身。他從兩人的情書中尋找靈感,拼貼出摩登女子的時代圖像。他也仰賴潔妲的陰性知識,描繪出摩登女子的前衛身影。所以,當人們說潔妲是費茲傑羅的創造,其實只說對了一半――費茲傑羅同樣是潔妲的創造。

潔妲是費茲傑羅的繆思,可是,潔妲的繆思,只能是另一個自己。在潔妲與摩登女子之間,永遠隔著一個費茲傑羅。既然摩登女子無論如何都是再現,潔妲便決心寫下屬於自己的摩登女子文學。這是再現與再現之間的權力抗衡,費茲傑羅的摩登女子與潔妲的摩登女子之間的虛擬戰爭。

早在兩人來到巴黎以前,潔妲就在《大都會雜誌》(Metropolitan Magazine)發表過〈摩登女子頌〉(Eulogy on the Flapper)。在這篇對摩登女子――以及自己――的歌頌中,潔妲說,摩登女子剪著鮑伯頭,戴上她最美的一對耳環,擦上口紅,然後便走入戰場。對潔妲來說,摩登女子之所以調情,單純是因為她想調情;摩登女子穿上單件式泳裝,單純是因為她想要展露身材;摩登女子無法忍受煩悶,單純是因為她本身就不無聊。摩登女子明白,這些驚世駭俗的事情,是她一直以來都想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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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妲在這篇文章中,結合了摩登女子時尚與摩登女子精神。摩登女子一邊剪著鮑伯頭,一邊調情;一邊戴上耳環,一邊喝酒抽煙;一邊擦上口紅,一邊高談闊論。摩登女子同時是風尚也是精神,同時是走在尖端的風格也是挑戰世俗的不羈。潔妲就是她筆下摩登女子的最佳化身。

不過,潔妲並沒有就此擺脫費茲傑羅的聲音。一九二五年,當潔妲在《麥考爾》(McCall’s)雜誌發表〈摩登女子怎麼了〉(What Became of Flappers),費茲傑羅同時發表了〈富家子弟〉(Our Young Rich Boys),當富家子弟追隨摩登女子,費茲傑羅也同樣尾隨潔妲。一九二九年,《大學幽默》(College Humor)雜誌重新找上潔妲,希望她為「摩登時代的少女」寫一系列短篇故事。潔妲答應了。她在這本雜誌中發表了自己最好的幾篇摩登女子傳說――〈王子愛上的女孩〉(The Girl the Prince Liked)、〈南方女孩〉(Southern Girl)、〈有才女孩〉(The Girl with Talent)。可是,這些作品全都以費茲傑羅與潔妲共同創作之名發表。在《周六晚郵報》發表的〈百萬富翁女孩〉(A Millionaire’s Girl),甚至單單以費茲傑羅的名義發表。在丈夫的名氣之中,潔妲消失了。一直到後人發現費茲傑羅的記帳本中把這些文章全都歸給潔妲,潔妲才如同潛抑幽魂一般地歸返。

一九三二年,精神崩潰的潔妲住進了巴爾的摩的約翰.霍普金斯醫院(John Hopkins Hospital)。可是,居然是在這段期間,潔妲寫出了一生中最關鍵的作品:《最後的華爾滋》(Save Me the Waltz)。潔妲將自己的挫敗,自己的憤怒,自己的狂亂,自己的幻滅,全都寫進了這本小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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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或許一輩子不可能獨立於費茲傑羅之外,或許一輩子必須活在費茲傑羅的陰影之中;可是,至少她可以透過自己的再現,如歌德式鬼魂一樣不停回歸,永恆纏繞費茲傑羅一手創造出的文學神話。這是潔妲創作最瘋狂的一段時期――六個禮拜之後,她便完成了這本小說的初稿。小說完成以後,潔妲瞞著費茲傑羅,偷偷寄給柏金斯。這是潔妲對費茲傑羅最終的背叛與逆襲。

《最後的華爾滋》寫的是潔妲與費茲傑羅的婚姻。同一時間,費茲傑羅正在寫自己最後的代表作:《夜未央》(Tender Is the Night)。因此,費茲傑羅與潔妲的三○年代,在兩人透過文學再現婚姻的戰爭中紛亂度過。《最後的華爾滋》與《夜未央》是費茲傑羅與潔妲在同一時期,用不同的角度,回頭檢視同一段婚姻的文學產物。它們互相重疊,也互相競爭;它們彼此交纏,也彼此排斥。潔妲原先將費茲傑羅化為艾默里.布蘭,那是十二年前他在《塵世樂園》替自己創造的文學分身。費茲傑羅終於還是發現了這本小說,他更動了初稿,將艾默里布蘭改為大衛.奈特(David Knight)。

同年十月,《最後的華爾滋》出版。在《最後的華爾滋》中,潔妲將自己化為南方美人阿拉巴瑪.貝格絲(Alabama Beggs)。她用阿拉巴瑪的聲音,替自己摩登女子的一生,寫下了這段註解:「我們很難同時維持兩個身份,一個想要創造自己的法則,另一個想要守住傳統,渴望被愛,渴望安定,渴望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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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美國第一位摩登女子的第一本小說,也是她最後一本小說。潔妲將自己剩餘的生命全都給了阿拉巴瑪,讓她代替自己,跳了最後的一支華爾滋。

@註釋: 001 瑪汀同時與布克兄弟合作,再現電影中的二○年代男性時尚。費茲傑羅本身就是布克兄弟的忠實消費者。

002 這篇文章收入費茲傑羅死後、直至一九四五年才被愛德蒙威爾森(Edmund Wilson)出版的散文集《崩壞年代》(The Crack-Up)。

003 費茲傑羅在《爵士時代》中坦承他對小說中描述的骰子遊戲並不瞭解,最後還是仰賴潔妲對骰子遊戲的知識才能夠寫出該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