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消逝,每當與老朋友見面,我們都有點不捨他身上又多了幾個城市的味道、少了過去你們的氣味相投。

好久沒有過這樣的夜了。與曾經熟悉的人暢談至半夜,然後桌上的香檳杯裝著亮黃色的 Cava 和粉紅色的 Rosé,他說在西班牙 Cava 才一塊美金,又扯到了他那時在歐洲背包旅行的經歷。這全是他的主意,顯然日本的大男子主義還是留在他的血液裡。與他面對面時我卻自然地順著他的意,點了他選的酒。我信任他的品味,所以他說了算。

「比起我剛認識你的時候,現在的你更像日本人了。」

這是見面之後十分鐘內我丟給他的一句評語。那客套的笑容,深藏不露的沉思模樣,中立不偏頗的答案,小心翼翼刻意維持的話題。我心想,看看東京對他做了什麼。

他可能沒有聽出我這句評語中的無奈與諷刺。什麼時候開始我倆之間變得拘謹了?什麼時候開始,那個活蹦亂跳的大男孩,時而自嘲時而不安時而展露一點青春氣息的他,成了一個陌生的都市人?我感受著他那老成的應對進退,沒錯,完全不會讓人感到一絲絲不適,一切都很完美。但我卻被那生疏的氣氛弄得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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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品嚐」食物了。在東京的生活,早餐隨便在便利商店抓個一百日圓的飯糰,午餐匆匆在電腦前解決,晚餐理所當然地去應酬。食物固然好吃,但應酬終究是應酬,結束後還得奉公司的指令拍張照打卡,告訴全世界他們與哪位重量級人物吃了飯。他說在日本,大多數人把 Facebook 當 LinkedIn 來用。個人生活成了上不了檯面的東西,他只好放在 Instagram。

其實他的故事我早已有個脈絡,但他早已忘了我們曾經有過的對話。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我對回憶的記憶力比誰都敏銳。因此他對回憶的遺忘速度之快讓我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失落。原來我最終也成了他的「之一」,再也不是他的 special guest。

於是我重新聽他說了一遍他如何在東京與幾個好友擠狹窄公寓的故事,他決定辭職,銀行裡只剩八萬日圓,一無所有的故事。以及他如何說服兩家公司的 CEO 幫他辦簽證來美國工作的故事。

「你是我見過最敢冒險的人。」

我又向他說了一遍,確定他明白他在我心中的份量。記得去年他剛離開的時候,我寫了滿滿一張卡片寄到他的家鄉神戶。他說他媽媽搶先他一步讀了那封卡片,竟感動地哭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或許是離家那一年他並沒有向家裡描述在外的種種細節,大多時候只是簡單帶過,因此他媽媽並不清楚他到底在外幹了些什麼事,遇到些什麼人。讀了那張卡片之後,他媽媽終於知道寶貝兒子在美國的那些日子多麽令人驕傲,鼓勵了多少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是這位台灣女孩。

「你呢?」我已經分不清他是真心想更新這一整年的近況,還是就只是隨口問問。或許他就只是問問。我說我過得還不錯,只是偶而還是會迷失。我說我還是很想去舊金山,那裡天氣好,不像西雅圖的八月還得披著件外套。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舊金山。」我點點頭,當然。那裡充滿著像你一樣做著大夢的人,和你一樣講到創業就閃閃發光的人。那裡的人不跟你玩弄什麼虛偽的招數,穿著 T-shirt 牛仔褲就上班去,一天24小時當作48小時在用,什麼都得幹,什麼難關都得承受。我欣賞這些人。而我最欣賞他的不也就是他的勇氣嗎?他笑著說,這是他這一年學到最重要的一課。從來沒有什麼叫做「準備好」,當你沒有後路被逼著向前走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就會走了,用不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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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變嗎?會的。一個人的過去打造了他現在的性格、想法與價值觀。他畢業之後,東京給他的洗禮讓他成為一個社會人士。或許回到美國這塊土地上,他又會變回那個真實的他。也或許他會保有日本所帶給他的,融合這兩年在美國新的元素,成為另一個我再也不認識的人。

午夜一到,他說他得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會,必須走了。那熟悉的真摯笑容已經被替換為應酬結束的客套微笑,或許這已經是每個飯局後的反射動作。幸好離別的擁抱還是同樣溫暖,他說下次一定陪我。我笑了笑說好。雖然心底清楚他一定又會忘記我們的承諾,就如同他遺忘我們的回憶一樣。很殘酷,但也好。只要他記得和我這位老朋友一起的時光很快樂就好。

星期一的早晨他便會再次踏上新的旅途,做他想做的事,成為他一直都想成為的人。我祝福他。就算知道我們倆再也回不去他大學時期的美好年代,我卻覺得沒什麼所謂。他會憑著那股熱情去鼓勵更多人,去幫助更多人,去成就更多人。而我會為他感到萬分驕傲。這樣的結局,也不枉我成為他的好友「之一」了。

長大的一部分,或許就是不斷地看著身旁地人來來去去,然後在揮手道別之時,向他們說著 I hate to see you go, but I love to see you gr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