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你的不一樣嗎?聽作者微・弋說別害怕自己成為異類。在陌生環境下,你如何定位自己,你就成為什麼樣的人。


Photo Credit: Daniel Lozano

頭幾年的EGO爆炸:自尊自信的完全打碎。

異國演員: 文化隔閡+語言劣勢。

猶記得終於考上哥倫比亞大學表演研究所,興奮得天花亂墜。整裝待發,數月之後兩卡皮箱跟無知熱情的心便把我帶到紐約。不用一個星期我的自信便完整被擊垮。為什麼?那些自以為英文很好的心裏自我的聲音,在隨便跟同學們打哈哈,互相認識跟第一週的相見歡中被瞬間擊敗。托福教你的,大學念的,聯考考的⋯⋯課本上的死知識,跟你站在活人之前即興、反應?真的,是兩回事。

ㄘㄨㄚˋ在等的開學第一週:希臘悲劇。

不是譬喻喔。哥大當時第一學期重心為希臘悲劇——西元前古人運用文字方法當然極古典,加上戲劇起源初段的意義主要為祭典或宗教儀式,大部份的文本語彙是連美國人都需要花力氣研讀的;更何況是我這英文不太輪轉的外國人?已軟腳的我又無法掌控任何事情:溝通,語言,文化⋯⋯雪上加霜的障礙,

我還不知道怎麼爬步,他們就要我跑步。

在排練 Cassandra(希臘悲劇 奧瑞斯提亞 The Oresteia 的角色之一)過程中, 我台詞背得極慢,講話力不從心,再加上很重的口音;所以我聽起來跟看起來,感覺起來都很「笨」。即便我有非常多的點子,對這個角色了解很深,下功夫做很多功課,也無濟於事——因為我無法表達。同學們會憐憫的看著我卻無法因我卡在那裡不排戲;只好忽略我這部分的戲,繼續進行。那時候的打擊跟挫折感是以前無法想像的——畢竟我從小一直以自己掌握語言的能力自豪。(以前背台詞是瞬間的事情,與同學朋友激辯談論道理,吵架;我都是那個反應最快,用字最狠的那位。)

幾週下來,以前認為能全然掌控自己的林微弋,信心全毀。

再記研三最後一學期

2011年哥大表演所受邀至德國Essen莎士比亞戲劇節演出,本班幸運的代表學校出席。來自世界各地共六校,均搬演仲夏夜之夢*。經過選角之後我獲選飾演 PUCK*——自小夢寐以求的角色之一。

想當然爾,我一頭栽進角色準備工作中:因為 PUCK 是精靈小頭頭,應具有神秘魔幻力量;我因此練了些魔術技巧,想要替角色添加色彩。大量的台詞加上吃重的肢體調度,我還沒開學便花了一個月準備細節好迎接排練的到來。開始排練後,卻不如預期;兩個月排戲的過程中仍舊天天沮喪挫敗。

猶記得那永無法抹去的某星期二下午:排練中,因有一大段獨白我一直背不起來;舞台監督只好不停提詞,提詞後的反覆重唸,腦袋卻一片空白。過多的壓力加上自卑跟自責,我在舞台上、教授面前、排戲夥伴旁邊放聲大哭。

以前認為在他人面前投降承認失敗是恥辱的林微弋,被放了最後一根稻草。

我極度氣餒,也異常難過:為什麼三年之久的努力,仍無法對此得心應手,基本的記住台詞呢?為什麼,經過那些沒日沒夜的拼命苦讀;我的身體仍沒存滿足夠深層的文化記憶,讓我能透過這個語言釋放出角色應該有的層次、文本該有的力度?為什麼,這挫敗感一直揮之不去;在美國,我在台上從不曾有一秒鐘,就那麼一秒鐘,感到「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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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窒息感,是不是我從沒有進步?我是不是不適合做這行?該放棄了嗎?最後的防線已毀,我只能歸零:永遠都要第一名的極高自尊,掰掰。什麼事情都要掌握在手中的控制慾,早就破碎。

我放手了。

既然我會一直失敗,也就沒有所謂尊嚴,傲氣,一定要第一名的壓力。反正沒有在台上可以 Impress 他人的能力,何不完全撇開自我,專心做自己對角色的想像?我讓我的 EGO(自我自大自尊)徹底抹滅,剩一股謙虛跟僅想解決問題的心面對舞台——奇異的進入了極度私密的自我談話——沒有別人,沒有外來阻擾;只有我、跟舞台、跟角色的磋磨⋯⋯肩上那份總是想要「取悅」他人的重擔,在我數度跌倒後摔落地面化為碎片。突然,因為外來種種強大的限制跟障礙,我反而自由了。


Europa 劇照。Photo credit: Guztavo Mirabile Photography

當初為了解決那希臘悲劇的關卡,我古法煉鋼。每分每秒像聯考一樣的,背。那時對語言文化的敏感度?零。逞什麼英雄?要什麼面子?聽你同學的;讓他們笑吧,讓他們帶領吧,讓他們做決定吧。我放下一切所為「身段」虛心學習。在家我把台詞印出來,用塑膠套跟膠帶貼住,在浴室牆上、廚房、房間牆壁都貼上台詞。

如此,我洗澡的十分鐘、上廁所的幾分鐘、睡覺前、換衣服、煮飯、吃東西⋯等等的碎時都運用上,即可集中注意力在那短短兩頁台詞裡。如果我的美國朋友僅半小時便可背好的台詞,會花上我至少三個小時。我像嬰兒一樣呀呀學語重新開始,萬一三小時不夠?我就用六小時,九小時,不睡覺也要背好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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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演出時,我變成那個大家最記得的角色。因為我整個心力都深刻烙印在每一個字裡面。幸好希臘悲劇文本需要的正是比現代語言用法、力度都更大格局,更大氣力的古典英文——我不懂現代英文使用方式,文化陌生的障礙反而幫助了我找到適合此文本的表演調性。我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說得小心翼翼,我不停地提醒自己:每一個字,都很重要;每一句話,我都一定要把我所能理解的有限意義表達給觀眾看到。​

反劣為優:

因為我從來沒享受過掌握英文語言的自由度,反而能欣賞每一個文字存在的原因。母語英文的美國人,容易掉入理所當然駕馭台詞的輕鬆感,反而大意沒沿字沿句做功課;常讓文本過於現代化而不夠貼近。

我的劣勢,居然成了我的優勢。

如果忘詞,我絕對無法在台上輕鬆即興;所有的劇作家朋友愛我愛得要命,因為我背他們的劇本是連標點符號都記。

若不全盤了解每一字句,我無法記誦台詞:若不下足功夫對每個環節找資料、做註記、寫筆記;我會無法進入角色,以角色的聲音跟身體去講述台詞,講述她的故事——我變成了任何劇組裡面最認真,最用功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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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一旦劇組知道會跟我合作,大家都「心安」;因為我,無法懶惰。我被逼迫分秒的專心,成了我最大賣點。再一次,我的劣勢,居然又成了我的優勢。

回看 PUCK

Essen 戲劇節有個傳統:主辦單位會把所有六校打散,重新安排演出對手—我飾演 Puck(帕克),我的 Oberon(仙王)變成一個羅馬尼亞人跟一個德國人。新劇組安排好後,各自排兩天戲;所有新場景會在戲劇節最後一晚呈現。

什麼?!那台詞呢?既然各校劇碼都是演仲夏夜之夢,每個人對於台詞倒背如流;對方即便講的不是自己的語言,我們也能因為對劇本夠熟而概略知道台詞到哪兒,劇情走在哪方向——緊張刺激是免不了的,畢竟我們是六國語言、六國文化、六種 Style(形式)、六種詮釋;被打散在排練場,互相交流。

異類優勢的啟發:

在排練過程中,漸漸發現很多同學其實很少離開美國;對他們來說,學習第二語言或在他國溝通時需常靠比手畫腳而非英文這件事,幾乎是不可思議。過海關、餐廳點菜、問路等⋯⋯美國人對於無法用母語跟他種文化溝通此事,毫無經驗,幾無耐心。

而現在他們面對著,與另五種不同語言的人一同工作排戲的挑戰。那種需要全神貫注、用盡全身力氣希望他人了解你,期盼辭能達意的精神,讓一小時的排練變成長夜漫漫大惡夢。又加上戲劇節互換台詞的挑戰—例如我必須背誦另一個 Puck 在某景會講的幾個字,而我的台詞則讓他們說⋯等。突然需要在台上說德語,中文,羅馬尼亞文,或是巴勒斯坦文?我觀察著許多朋友隨便就感到挫敗,沮喪,跟幾近生氣;驚訝的同時也默默地感謝老天已給過我這樣的挑戰。

我免疫了。我舒舒服服的享受那種已經習慣的不安感,僅只專注在我該做的本份上——專心演戲,別無二心。

當我以 Puck 出來謝幕時,全場起立為我鼓掌——包括我的教授,同學。不是因為我演了世界最好的PUCK, 而是因為他們一路看我走來——從開始的語言笨蛋,中途用盡全身心力克服身為異國份子的障礙;到那個站在德國戲劇節的舞台上用英文出演莎士比亞;我的發光發熱不是巨星的氣勢出眾,而是一股打不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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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算是成就了一種獨一無二的「我」的標章。


Photo Credit: Omorphy Photos

Just DON'T GIVE UP—不要放棄就對了!

轉眼六年過去,人處紐約,對語言跟文化,環境都相當熟悉的我;緊張不安恐懼焦躁害怕困惑疑慮氣餒憤怒⋯⋯仍天天上演,從未停過。是的,從未消失。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成為「主流」,永遠,都會是個「異類」。

你以為因為你來自不一樣的地方、背景,你註定差人一截。因為沒有人跟你一樣,你一開始可能會到處碰壁——沒人知道怎麼用你、怎麼賣你、怎麼看你、怎麼與你工作——你太特別了,不屬於普通族群。你是異類,你不融入。

身為異類,我每天都感謝上天給我這樣的「折磨」——有點另類的反劣為優,我創造了自己的異類優勢。

如果你能專心致志在自己相信的那個小小的信念上,努力磨練應有的技巧,面對打擊能迎頭痛擊自己的「劣勢」:衝破,勇敢,並努力實踐——最後這些所謂「缺點」很可能會反化成為你量身訂作的異類優勢。


PUCK 仲夏夜之夢部分台詞(Act 3, S2)。四年後,我仍字句銘記。

*Puck:仲夏夜之夢主要角色之一。為仙王 OBERON 的得力助手。在劇中不停耍小把戲,亂闖禍:唯恐天下不亂就為了爭個「好玩」。名演員如 Stanley Tucci 曾扮演過 PUCK。一般來說此角色肢體吃重,需要大量體能。

*仲夏夜之夢WIKI。為莎士比亞劇裡最常搬演的喜劇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