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感覺自己卡住、迷惘、躊躇,其實你心底都有答案。任何決定都有失去,不決定也是。不滿足卻是一種難得。聽許芳宜談放下與上路,談身體主導生活,與我們需要的一切快樂。

專訪前,編輯在其他場合見到許芳宜,告訴我許芳宜非常友善溫暖,「比想像得更嬌小」。如燕般輕盈的身驅,清簡行囊,許芳宜起飛、降落,在瑪莎葛蘭姆舞團裡,在世界的國際舞台上,也牽引著她,歸鄉台灣。

往日長串榮譽頭銜——瑪莎葛蘭姆舞團首席舞者,美媒口中「瑪莎葛蘭姆傳人」、國家藝文獎最年輕得主——這些重量不曾鐐銬許芳宜,許芳宜在未知裡勇於破局,破過往自己的局。我對她很好奇。

女力專訪 許芳宜 我心我行 現代舞 舞蹈 表演
圖片來源|《俗女養成記》

別人口中的「台灣之光」,望著自己的時候,想的不過是「成為自己的光芒」。

許芳宜《我心我行》電影,以現代舞、紀錄片交錯,訴說動人生命故事。從孩提時代到舞者之路,從紐約孤注一擲的飢渴拼勁,到落葉歸根,這是許芳宜也是追夢者的故事,看著也能照見己身。

我笑說,沒想到用兩百多塊電影票的錢,能看到這麼多,還有國際級現代舞演出。許芳宜聽完說,作品透過觀眾的生命延伸,三千個觀眾,就有三千個作品,「那是最有溫度的事。」

欲望是強大力量,不滿足,是一種難得

《我心我行》開場,許芳宜閉眼躺冰棺,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走下國際舞團大船,航向自己,不猶豫嗎?哪次破局最躊躇不前?

許芳宜望著我,沒有遲疑地說,「每一次。」

「當你迷惘、躊躇,那就是你想要改變的時候。你會開始想『就只能這樣嗎?』開始感受到不足,因為不足而想改變,想要改變的力量一旦來,人就會開始問自己問題。不滿足,能創造出改變的動力,那是非常難得的。」

延伸閱讀:許芳宜專文|好好活著,是讓人繼續做夢的基本

女力專訪 許芳宜 我心我行 現代舞 舞蹈 表演照片提供|電影《我心我行》 (劇照師蔡正泰)

許芳宜說,慣性自覺的人,生活會不斷地調整和改變。「你在一個很好的地方,很好的薪水,有很好的條件,一切都很好的時候,為什麼你還要去問自己,只能這樣嗎?當然,這些問號出來的時候,你如果願意再挖掘,你一定會覺得,你應該不只這樣。那可能表示現有的已經不夠了。」

當問號不斷浮出意識,沒有去試、主動破局,空等外界變化,人就困在問句與迷惘裡。

任何答案背後都有失去,選擇後縱有千萬理由,都支持自己

「你唯一可以找到答案的就是,試試看。就是開始試試。開始,必定會有改變,會改變你生活的某些部分:你的思維會開始改變,你的作息會開始改變,你的欲望會開始改變。慾望這件事情,是很強大的力量。」

許芳宜說自己本身就一直變化。「其實每一個決定,我都問自己問得徹底,燒腦做決定以後,我會百分百支持自己的決定。」

猜你想看:【鄧九雲專欄】真正的表演者,不漏表演痕跡

女力專訪 許芳宜 我心我行 現代舞 舞蹈 表演照片提供|電影《我心我行》 (劇照師蔡正泰)

任何答案都有得有失,沒有任何選擇是 100 分。「在這個基礎上,跟自己說,今天做的決定,就是一千一萬個反面理由,我都會支持它。它一定有不足之處,但這就提醒你要非常全心全意的選擇,然後去完成。做選擇的時候,我往往會一面倒。」

許芳宜離開瑪莎葛蘭姆,很大原因,是想要和活生生的編舞家,透過身體共同創作。瑪莎葛蘭姆當時已經不在人世。

「表演者都希望能跟創作者一起產生作品,認識彼此,學習更多,不只是看過往錄影帶練習。」

要離開,她把最壞的都給想好了。「我先想最糟糕的狀況:最在乎的身體,還有沒有能力繼續活著?活著與溫飽是很現實的。我沒了這個收入,到底還能不能做夢?活著才能做夢,這是最基本的事情。」

許芳宜也給自己一個期限。「沒有期限好像沒有壓力,時間壓力某程度也是人生的停損點,讓你有一種來不及的感覺、就快要沒有機會了。你會想要衝更快,不敢浪費時間。」

迷惘時,你唯一可以找到答案的就是,試試看。就是開始試試。開始,必定會有改變。

許芳宜

破自己設的局,沒有任何事是白費

拍電影,是集合眾人之力的共同創作,許芳宜說,這部電影是來破局的。「我破的是 19 歲時給自己設的局,這個局叫職業舞者。」

從 19 歲決定當職業舞者,她的生活就開始改變,變得規律:身體有規矩、生活有紀律、做人也有一定規則與道理。

「這都是基本累積,尤其是身體的規矩。做這些,是希望成為自己身體的畫家,悠遊自在,在舞台上畫一幅自己身體的畫,不用擔心線不直、角度不夠。平常一直練習,一個月畫一個菱形,最終我再也不用問你,這樣對嗎?不會太大或太小,這個色彩夠不夠,這是你看到的嗎?」

三十年來,在舞台、飯店、機場穿梭,馬不停蹄的演出與排練,許芳宜坦率說,職業舞者身體有時像商品,在舞蹈人肉市場裡流動。她仍熱愛表演,但也開始想,職業舞者這種生活型態,難道她只能這樣?「我可以改變型態,但態度不會消失」她說。

《我心我行》電影開頭,引用瑪莎葛蘭姆一句話:舞者一生會經歷兩次死亡,第一次,是當舞者不再跳舞時。許芳宜不完全同意,「我覺得 20 歲、30 歲、40 歲、任何年紀,甚至每一天,你都可能會經歷小小的死亡,因為你會必須跟某些事情說再見。」

女力專訪 許芳宜 我心我行 現代舞 舞蹈 表演照片提供|電影《我心我行》 (劇照師蔡正泰)

「人生到了一個門檻,不管幾歲,不一定要 50、60 歲,可能剛好 38 歲在一個坎上,你覺得有些事情該說再見了,那也是一種告別式。重點是,要告別什麼?告別完,就像是一個洗過、滌淨的概念,因為我準備好了,那是一種很純粹的跟自己的對話與交流。」

年紀比較大,不代表不能繼續做夢。許芳宜說自己很喜歡的一句話是這樣的:「人不會因為老去,而無法完成夢想,而是因為沒有夢想而老去。」

破局之後,是看見新路的視野

不再只專注舞蹈,許芳宜發現,舞蹈不只是舞蹈,舞蹈讓她更認識身體。「舞蹈是了解自己的媒介。我先愛上了舞蹈,可是真的,往後退一步我才發現,原來這都是身體的魅力。那我就安身,做一個迷戀身體的人。因為是身體,可能性與空間,都是最廣」

許芳宜說一說自己撫掌笑了,「我就是一個這麼會給自己找路的人。」

不糾結「職業舞者」四個字,破局之後,就有追求的自由。許芳宜提一個問句給我,也交給讀者想一想:曾經是最愛,但它妨礙你的時候,你想不想離開?

現在,許芳宜以舞蹈為基礎,身體作主軸,她說,只要在有陽光有養分的地方,枝葉都可以散得很開,也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會白費。

「就像把所有東西都沉到口袋裡面、存在自己身體裡,現在沒看到,是因為還不需要,總有一天,那個你需要的檔案夾,它會自己跑出來。」

後來的許芳宜,也編舞、也寫字、也出演電影。身體不只能放在劇院,當舞台變成大山大海的時候,她相信,這個舞台還是存在的。

照片提供|許芳宜 & 藝術家 

身體要快樂,做自己身體的神燈

許芳宜的教室,叫做身體要快樂。

她在紐約孤身一人,沮喪、沒安全感的時候,身體就像縮在蝸牛殼,愈思考,愈多焦慮不安與恐懼。「那當下,我讓身體處在一個非常失控、沒有主導權的狀態。」

探索表演:後現代舞蹈!露辛達.柴爾茲:我想要問,舞蹈可以不是什麼

也是因為這樣,身體提醒她一件事,為什麼是心理來主導所有一切?受不了窩在被窩裡,弄得像蝸牛,她知道必須改變身體當下的狀態,「不管是去外面不斷地走路、或在家裡不斷整理東西,就是要讓身體產生行為上的變化,而且最好是不需要思考的變化。」

「例如,做練舞的基本動作,一直做一直做,或是走路走到流汗,從上城走到中央公園,累了就倒在草皮躺下曬太陽伸展。動起來之後,忽然發現,身體變得漸漸有力量。如果再加上一點輔助,不管是音樂、陽光,當身體的情緒和壓力整個釋放開來,就算忽然腿痠爆發,都覺得身體力量開始長出來了。」

「你或許沒有辦法在當下解決問題,但是你會找回理智,不再被蝕進黑洞,被恐懼和未知的社會想像吃掉,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身體救自己回來的感覺。」

單單心靈照顧不夠,身心是一組。「身體也像另一個朋友,你可以開始問,什麼事情會讓你的身體快樂?或許最根本的狀態,是先不要有病痛,這是身體的基本盤。如果你已經有了,那我們再開始許願,做自己身體的神燈,去享受身體的願望,慢慢一個一個的去完成。」

縮成蝸牛的時候,改變身體狀態,或許不能當下解決問題,但你會找回理智,不被恐懼和未知社會想像吃進黑洞。

許芳宜

想要,比需要更重要

面對欲望,不論是身體或心靈,看似直覺,但其實很難。「現在的生活環境太富足、太一蹴可及。所有事情都相對容易,所以難有缺乏感。」

許芳宜舉例,「很直接的,你如果很餓,就算手邊沒有太多,也會想辦法弄出吃的。可是你不餓,再多五星主廚端菜到你面前,你也會看一看說,喔。」

現在太多都是想想就好,表示其實沒有需要。你要問自己,你想要什麼?是誰想要的?怎麼完成?什麼時候做到?

許芳宜

「需要不重要,想要,比需要更重要」許芳宜說。

許芳宜《我心我行》書裡有段話,替她這句話下註腳,她寫:「面對慾望可以讓人看見目標,面對恐懼可以讓人看見問題,等於找到解答。只有面對才有機會主導,只有主導才看得見優勢。」

想要,讓人看見目標。面對,是為了擁有主導自己的機會。身體快樂,能夠引導心智。破局,朝著你想要的路去追求,你就能把自己給創造出來。

專訪後記

許芳宜說她其實很久沒看電影。最近一次看的就是《捍衛戰士》。

她喜歡捍衛戰士裡頭的主角,「不攀附權貴找些與你一點都不相干的東西,因為沒有時間,那種專注和專心,是一件很純粹、美好的事。」

「而且你知道嗎?我還看了三次」

我睜大眼問為什麼,她說戲是這樣的「就是一個人,知道自己站在屬於自己的地方,自己創造的舞台。」她停頓了一下,「我看了三次,就是去看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