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從兼具冷/熱的《傾城之戀》開始,隨著導讀,一一窺探張愛玲複雜的創作心靈與變貌。

《傾城之戀》為書名,不難想像小說著力鋪寫「戀」的過程,也就是愛情。而要抵達「傾城」的愛,想必激情,烈而深。激情浪漫動人,但是,張愛玲小說深深吸引我的魅力,卻是在激情之後,瞬間凝收的冷然。

這種冷然,有時直白的流露,有如〈金鎖記〉說的,「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看〈第一爐香〉聰穎驕傲的薇龍一夕點燃壓抑的激情,甘心為愛癡愚,「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烟夾子和打火機來,烟捲兒銜在嘴裡,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裡,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看〈傾城之戀〉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在戰時得到發展與喘息:「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愛情的「熱」,是許多作家描寫動人的重心;而張愛玲,我卻喜歡她獨有的「冷」。

這種冷,不見得要靠轟轟烈烈大起大落的情節模式鋪展。對張愛玲而言,隨處是舞台,通俗題材裡平凡男女的日常生活,自能掘出新趣。〈茉莉香片〉寫一名大學生對母親羅曼史對象產生精神依戀,無盡幻想糾纏。回到現實,卻未上演任何浪漫愛情,甚至,只得到對方一句不明所以的嘲諷,接連全班哄笑;〈封鎖〉是偶然電車封鎖所引發的,在某一節車廂裡,平凡男女的精神外遇。過程中,他們近距離傾吐生活苦悶,擦出激情火花,有了拋開世俗框限的可能。突然,封鎖解除,背轉過身,各自回歸各自的身份:「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她筆下的人物,心緒總是幽約婉轉,複雜莫測,經常有情感上的二元對立:愛/恨,美/醜,天真/恐怖,深情/殘忍,這些在愛裡並存,甚至共生共存,並且瞬間翻轉。拉扯過程帶來戲劇張力,成為故事陰慘恐怖的源頭。這讓讀者悚然意識到:看似對立的,其實早在愛情根本處著生,就像激情與冷然,悄無聲息地並存,或者消長,只是在激情消退的瞬間,才強烈意識到熾熱的執戀原是多麼的冷。這些男男女女,彼此取暖,彼此欲求,換來更深的孤寂,欲望缺口永遠不滿,像個無底洞。

這原來也是愛情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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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極盛,繁華轉瞬枯萎。這是張愛玲小說一貫式的殘忍,銳利狠透地刺痛她的讀者。儘管如此,我總捨不得移開視線。那傾頹的,崩毀的,此城,彼地,她和他的傳奇,曾經絢爛華麗,花開遍地。

然而,我們也都明白,再怎麼聰穎美麗,終究逃不過碎落一地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