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漂浮在大海上已經是不幸,當你還必須跟老虎相伴共存更是不幸。但看似是威脅的老虎,其實是讓 PI 得以存活的關鍵。

文|顏鈺杰

我想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是:「一個人同時存有神性、人性、獸性。」但是,我們可以選擇。即便是在最艱困的時候,我們都能選擇。

因為神性,那些苦悶的、躊躇的年少時代從而多采多姿起來。因而,故事裡那些殘酷的現實變成一齣可歌可泣的生命樂章。在理賠報告書裡,他是一個倖存的、受憐憫的孤兒了;但是在神話般的故事中,他跟老虎一起旅行,他從島嶼中得到啟發,他從苦難中煥發出新的哲理。

因為人性,我們得以理解複雜而細緻的人類交際,懂得愛恨情仇、懂得七情六慾、懂得區分你族、我族,而彼此相愛相殺。人性使我們得以在複雜的社會交際中生存。從這過程中感受到彼此安慰,也互相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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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獸性,我們害怕死亡、渴望延續。我們得以繁殖、演化。生命的衝動有時會踰越那條人類的規範,因而受到其他人的制裁、受到道德的討伐。


圖片|《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劇照

神性、人性、獸性的交會

當鬣狗首先發難撕咬著斑馬時,意味著廚師選擇了獸性,為了生存而殺人、吃人、攻擊 PI 的母親,最終卻因為良心的譴責而放棄頑強抵抗。

那隻紅毛猩猩的坑爭,意味著母親選擇了人性,抗拒廚師的作為,保護自己的骨肉,卻意外失去了生命。

PI 呢?那隻突然從甲板飛越的老虎,是他自己的獸性。

他第一次殘殺生靈,第一次飢餓難耐而捕魚;也第一次意識到要如何與自己體內的野獸共處,因此,在數度的衝動與對峙中,第一次逼退了野獸,重奪主導權。


圖片|《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劇照

幾乎生物的行為都是求生,而非求死的。內心的野獸時時刻刻警惕自己,因為理查帕克的陪伴,PI 才能航行這麼遠。就像是為何我們為何會起雞皮疙瘩,因為感受到冷,也是因為會害怕,那都是戰或逃(Fight-or-flight response) 一系列的神經和腺體的生理反應。又或者因為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情緒反應,數度瀕死的經驗,除了帶來恐懼,更經驗到能活著的可貴。


圖片|《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劇照

獸性的無情在演化上有絕對的意義,但是那些經驗是有代價的。食人島是一個超現實卻意義深遠的隱喻——PI 很可能忍不住飢餓也吃了腐肉、並且最終在譴責與悲痛之下將屍體埋葬在島上。

島是女性的軀體,滿山滿谷的狐蒙(丁滿)是蛆。而 PI 在島上採集果實、樹根,而在果實中他找到一顆牙齒,而在夜裡,清澈的海水腐蝕成了胃酸⋯⋯。

在最飢渴的時候,他禁不住的食用母親的軀體。卻也在衝動之後,那平靜的海水再也掩蓋不住內心的波瀾,他悲慟、他自責、他的理智清晰如一彎明月。清澈的明月卻猶如審判一樣,直視著、照亮著每個人,使得內心的愧疚由月亮的四周迸發、像海浪般湧動、像樹根般糾結。最終,將他最珍視的手環繫在島嶼上並與之告別。

人類是如何在獸性上,超脫獸性的掌控?

在寫作的時候,我不禁去想:「對於一個人類發展上,到底為何會演化出一種機制,限制、拒絕、懲罰生命的自然過程(獸性)呢? 甚至打破弱肉強食、打破適者生存的本能,從而建立一則反本能、更高一層級的社會共識呢?」

當然,這也有很生物演化的解釋。例如,人類需要發展出制度,來選擇食物分配;需要有法律作為審判依據;需要發展出道德規範以維持集體生活、以及誰不適合在這個群體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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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劇照

飽暖思淫慾

在獸性的層面上,「飽暖思淫慾」告訴我們個人的溫飽解決了,進而會憂慮種族繁衍(性)的問題。人性的層面上,「淫慾」又有無止盡的人性之貪婪之意。最後,「淫慾」其實意味著可以思考生存以外的事情了,「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天將大任者,便是期許能夠貧賤而不移其志。我想信仰,在這部電影中也不只是單純信什麼宗教,而是更深沉的相信什麼樣的待人處事生命觀,並且在生死交關之際,掙扎出人性、神性的光輝。

尼采﹕「現實太殘酷了,所以古希臘人創造了悲劇。」

古希臘悲劇往往慘絕人寰、怪誕離奇。原版的童話故事,如醜小鴨變天鵝,美人魚變泡沫,「給孩子的故事」卻暴戾般的真實。而正不就是 PI 在經歷苦難後,娓娓道來那則精采絕倫的故事的理由嗎? 

尼采: 「當你審視邪惡的時候,邪惡也如同一面鏡子審視著你的內心。」因為與惡虎纏鬥,你必須了解對方的習慣、他的情緒,並且不知不覺深陷其中,變成那樣的人。理查帕克的眼神深邃而哀傷,那是 PI 對於萬物生靈的期許,當然也可能一切都只是自我內心的投射。 或許,本片的信仰正如開頭所言:「一個人同時存有神性、人性、獸性。」但是,我們可以選擇。即便是在最艱困的時候,我們都能選擇。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將回以凝視。而你將用獸性、人性、又或者神性去凝視呢?

顏鈺杰於 2020 年 2 月 執筆於陽明山山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