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罪夢者》導演陳映蓉上集,或許對陳映蓉導演而言,《罪夢者》亦是召喚,能夠勾起另一種呈現台灣文化的可能性(內有微雷,斟酌觀看)

「我從來沒有不屑通俗過,從來沒有。」
「我想喚回的,其實是文化感的連結。」

陳映蓉導演每次出現,像一場度化,向大家投擲些什麼,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錯無在誰,不過有緣無緣。

闊別影劇七年,陳映蓉導演在今年 10 月 31 號推出與 Netflix 合作的大劇《罪夢者》,關於復仇、逃獄、兄弟情⋯⋯集結所有台灣黑幫元素,影集未上,就先轟動,如同 2012 年時《騷人》的一場世界末日預言,我們等待著,這個世界能不能有些不一樣,能不能有些期待。

她曾說過導演是一場修行,我問導演《騷人》之後去了哪、做了些什麼。她笑,拍了些 MV,尋找與大眾溝通的各種方法。

而或許,《罪夢者》裡你能尋到些蹤跡——她想做的,其實就是一部通俗大眾片。

情義是不論出身,我們仍決定彼此相愛

以黑幫文化為背景的《罪夢者》,摻雜著懸疑。撇除如夢難解的故事劇情,討論度最高的,還是劇中刻畫的江湖情誼。我問為什麼想拍兄弟情?導演反問,你知道人們為什麼一直為這種江湖情誼著迷嗎?

她解釋,從所謂天地會到台灣本土的角頭,這種組織化的幫派,最早其實是一群人為了彼此幫助,某種程度是俠義精神。人們都會被這種精神號召,那就是情義。

「那情義是什麼?就是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你視我為家人,我覺得這是所謂幫派精神的核心。不論出身,我們決定彼此相愛,這很可貴。」

你說人世間最有意思的是什麼?從丁常全、阿鬼到蕭仨,《罪夢者》角色的每一句話、每個選擇與行動,皆因千百年來人擺脫不了的情。也因江湖有情,於是有不可為與不得不為,身不由己成了宿命。如同丁常全媽媽說得那句話:這些人心裡頭好像總有把尺,但偏偏是在這種地方,到頭來他也只能不仁不義,不然怎麼會有那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兄弟情無所謂歃血為盟、桃園三結義,「講白一點,其實是一顆相愛的心啦。」她哈哈笑。忽然之間,那些沈重的江湖話題變得很可愛。

「林語堂曾經說過,忘情不是他羨慕的境界。這是我覺得做人很特別的一件事,所謂有情,它帶來很多感想。」陳映蓉導演說著。那一「情」字,她押得重,先是情,而後人有義。

「太上忘情」雖然好,最妙還是「未能忘情」,最合人生。高是高了,人生就未免乏味。
——林語堂《論情》

我想著,這是否正是導演修行七年間的感悟,情能可憎,也能可愛,當你讀懂,很多快樂與痛苦便能輕盈放下了。

我想喚回的,其實是文化感的連結

《罪夢者》八集上線之後,說實話,評價兩極。

有人說,台劇有了新高度,許多細節值得反覆咀嚼;也有人認為劇情太過複雜,難以消化,光第一集就讓人頭昏。哪種江湖與黑幫,滿嘴的操,還能充滿文言味,隨口吐出一句詩詞?

例如第一集白雪大舞廳裡,蕭仨對著大邱介紹著自己:

「老家哪兒的?」
「報告,小人本姓蕭,單名一個仨,對面有兄弟蕭一蕭二,沒見過,老頭子江西萬年人,當年來台灣時而立不到,六十得子,七十歸西。」

接著白蘭對另外三個人敬酒:

「大哥馬首是瞻,二哥國士無雙,崔總是一片冰心,白蘭受教。」

然而或許對陳映蓉導演,這亦是另一種實驗與召喚,能夠勾起另一種呈現台灣文化的可能性:「台灣是一個文化分層的地方,但得到的不是加總的結果,而是很分散的,我不知道指向哪——指向日本殖民時期?指向國民政府來台?指向鄭成功後代?照理講台灣可以很多元,應是五湖四海,有各種歷史共業或者事實要去面對,這都沒有問題。」

她接著解釋:「可是,文化不能一個減一個,你知道嗎?一個扣掉一個,我們全部都是減法,減到後來不知道台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就是,它可以什麼都是,完全沒有問題,但是你要跟文化產生連結、共鳴。我用的是粗淺的方式,畢竟還是一個通俗的影視作品。這些元素,歌啊、詩詞啊, 或者台詞,其實只是很片段很片段的,給大家看到一種可能性,跟台灣一個生活的面向、一個文化的面向。」

「所有創作都是一種提煉,製造 framing,你就會知道,喔原來這些東西放在一起長這樣,這東西你很陌生嗎?其實你不陌生。」

好比我們會將古典詩詞、文言文看作特別的安排,可在《水滸傳》這種古典文學裡描寫一百零八條好漢的江湖事,從來就沒少過。更不用說裡面用到的台語歌——流氓阿德的〈虧欠〉、〈給五十歲自己的備忘錄〉,這些元素離我們生活一點都不遠,而身處台灣,我們接觸到的就是如此多元的文化。

「我想要喚回的,其實是文化感的連結。譬如說,當你提到詩詞跟髒話,你覺得這是那麼衝突,你知道這代表一件事——我們現代人的生活,跟過去的文化累積是完全斷開。」

「不是說中文怎麼樣,而是我們身處在畢竟是一個漢文化的地方,其實這已經與我們合用了你知道嗎?但我們好像已經跟它們沒有關係了,就很尷尬,我們只會講話,我們什麼都不會。我覺得,我們的文化與我們無用,我們根本和任何文化都不太熟悉,我覺得台灣有這樣一個狀況。」

所以若真要有點什麼意思,陳映蓉導演說,或許《罪夢者》能成為一個引子吧,談談那些真實存在於台灣社會,生活各個層面的文化,是與我們如此接近,只待察覺。

專訪下集:不夠大眾化?專訪《罪夢者》導演陳映蓉:我從來沒有不屑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