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ka,從澳洲、越南、尼泊爾再到北極圈,一路無畏,不斷在前往冒險的路上。怎料在北極狠狠摔一跤,卻看見此生難忘,頭頂舞動極光。

那是最後一晚了,最後一晚我們在北極的星空下入睡。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極光時的措手不及:清澈無雲的穹頂罩著結冰的湖,形成培養皿般的世界,寒帶針葉林環著湖岸生長,就像以前愛人描述過的,每到冬季,就只剩下黑白兩色的那種世界。我們在這進行每天的例行工作,紮營、挑水、生火。一邊踩著湖面一邊大驚小怪,總覺得這像是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的畫面,總覺得這一切並不屬於我,而是在深深的睡眠裡跌入一場沉甸甸的電影裡。

我們穿著黑色吊帶褲行走於綿綿細雪,白晝比習慣中還要長,四月暖陽在北方斜角的天邊流連往返。今天是法蘭克生日,我送了一顆雪球給他。裹著橘色派克大衣, 每個人都比自己原本的體積要膨脹三倍,法蘭克總是戴著頭套避免光溜溜的頭皮著涼,他長得很高很高,我要抬起頭才能看見他的臉。法蘭克瞇著眼笑,笑著說這一球捧在掌心的雪,是一輩子收過最棒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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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凱特文化提供

雖然天氣晴朗,但天色不會全暗,看見極光的機率不高。我便不抱期待了,自顧自的低頭磨著打火石,將雪融成水,煮沸了倒進冷凍乾燥食物包裡,今晚吃咖哩羊肉。疲累了一整天終於偷得片刻休息,夥伴尚埋頭狼吞虎嚥著食物包,拿著湯匙使勁的往深處挖,不願放過任何一粒米、一抹醬,他真是餓壞了,彷彿末日來臨也不能打擾他吃乾抹淨的決心。我好奇過現代人在極圈荒原裡吃什麼樣的食物為生,眼前散落在雪地上的茶包、巧克力棒和咖哩羊肉包解決了我的疑問,在冰天雪地裡擁有冒著白煙的熱食,簡直是三生有幸。當時沒有想像過,回到文明世界後,那曾經令我餐餐殷勤期盼的香料味,在腦海中竟會演變成幾乎讓人退避三舍的穢物,太黏膩的口感、太俗氣的鹹。

說不清時間過了多久,畢竟在純白的浩然裡,光陰也顯得渺小。每一頂帳篷像一座獨棟別墅,在雪中畫出自己的花圃,沿著結冰的湖畔建出一段鏈狀的小村莊,我們是守望相助的村民。不知道是誰替天幕刷上了深紫色的水彩,狗兒們已靜靜窩成圈睡著了,萬物皆靜然,只剩下液態瓦斯罐與蜘蛛般的爐頭在火焰裡發出轟轟轟的聲音,是燃油與熱能的產物,在此刻聽起來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Northern lights  !」有人指著天空大喊,北極光。那聲音在空氣中搖搖晃晃,感覺它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奮力地爬過許多介質才來到耳邊。我抬起頭,眼淚瞬間掉了下來。

關於極光我已經聽過太多傳說故事,像人魚、或獨角獸一般如夢似幻,不曾期待過它真實存在,至少不存在於我認知的世界裡。愣愣望著在空中舞動的綠色光影,沒有任何照片或影片能夠詮釋它巨大而寧靜的美,那時對在場的所有人來說都難以言喻吧?我們在斯德哥爾摩(Stockholm)討論過,極光是什麼顏色,極光有聲音嗎? 「啪滋啪滋。」「啪滋啪滋。」來自塞爾維亞(Serbia)的女演員瞪著大大的藍色雙眼說,極光出現時會有觸電般的聲音。「才沒有呢。」從小生長在北歐的芬蘭女孩開口,她說那些聲音是人們在極度安靜的空間裡產生的幻覺。大夥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而此刻,我們分別在自家帳篷前凝視著同一片天空,他們聽見什麼了嗎?我聽見了什麼?

無邊無際的沈默,安靜到頓時失去重力,有一霎那感覺自己離開了地球,在外太空飄浮著,化身成紫色與藍色的帶電粒子,腦子好像還在跳動,身體消失了,啪滋啪滋。四月的極圈黑夜不夠深,是幸運女神的眷顧吧,才讓我們得以親眼目睹這奇蹟般的神祕色彩,在天空翩然起舞,如精靈的彩帶般優雅婆娑,是宇宙捎來的消息,說此刻我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當時我不知道,在一趟旅行中連續的看見極光有多麼可遇不可求。雪橇長征的最後一夜,升起了營火,每個人都精疲力盡,眼神卻無比閃耀熠熠。越往南方漸漸能看到一些枯木與湖泊,不再像啟程時那一片月球般的荒蕪,我們都好幾天沒洗澡了, 女孩們將打結的髮收進保暖的衣領裡,有些人脫下了因為整天陷在積雪裡而潮濕的笨重靴子,人手一杯茶圍著營火,好似里民大會般,交流著這幾天的心路歷程,明明走在同一條路上,卻總是因為帳篷搭得遠而無緣相見。

一張一張歷經冒險與風霜的臉龐在燃著木頭的火光旁映成溫柔的暖色系,凍紅的雙頰、疲累卻炙熱的眼神, 我們相似而笑,沒有一句話可以完整表達這趟奇幻旅程在我們心裡埋下了什麼種子。法蘭克正要找個位置坐下,踩上硬冰而滑了跤,一屁股跌在雪裡。「啊!」他四腳朝天,眼睛與嘴巴都睜得大大的,我笑他,他卻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愣了幾秒鐘, 慢動作般的伸出一隻手指說:「妳看天空在跳舞。」

我的視線,沿著營火冉冉煙縷上升,暖意消逝後映入眼簾的,是在雪地寒夜裡發出銀色光芒的枯木森林,那交織成網的枝椏背後,有一整片藍綠色海洋世界。繁星是蜉蝣,極光化身夜空中的鯨鯊,悠然自得地舞動,優雅而浩大,尾巴一甩打翻了顏料罐,在黑幕染上夢境般的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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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狠狠的跌倒,反而讓人能發現不同視野的美好呢。」


圖|凱特文化提供

法蘭克認真的說,繼續躺在原地。夥伴們三五成群驚嘆著眼前的景色,脖子酸了仍捨不得錯過它一分一秒。來自印度的尼歐和里央打著節拍唱起歌,伴隨著木材在火焰裡碎裂的聲音,我們在極光下跳舞,這一刻,除了盡情跳舞之外沒有更重要的事了,彷彿沒有明天般的全心全意,這是我所渴望的全部了。

那是最後一晚,最後一晚我們在北極的星空下入睡。當天下午抵達營地時,尤漢宣布今晚我們將以天為蓋地為廬,露宿雪地。接著每一小組開始鏟雪,鏟出一塊凹陷的四方形空地,四周矮小的牆是完美的避風技巧,就這樣成為一個精心挑選的窩, 在窩裡鋪上防水布,今晚的床就已經大功告成。凌晨兩點,夜深了,里民大會散場, 一個個裹著派克大衣的橘色小人們緩緩走回自己的窩,雪是鬆的,一不小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脫下過多的衣層,避免結冰,將靴子包在防水袋裡塞入睡袋底部,幸好我的腿很短, 將很多東西都放進睡袋裡之後仍有足夠的空間,用派克大衣包著雙腳加強保暖,確認頭上帶著毛帽,將睡袋拉鍊拉到頂,一切就緒。我們四個人並排躺在一起,也許遠看很像四片橘色香雞塊。尚和娜米已經沒有動靜,隔著毛絨絨的帽緣看不見左右, 視線範圍只剩下一片寧靜而靜止的天空。

「累了嗎?」右邊傳來傑洛亞的聲音。
「累。」
「還不睡嗎?」
「捨不得睡。」

在我說話的同時呼出一口一口白煙,模糊了眼前的星星。從頭頂到腳指都被飽滿填充的羽絨包圍著,透過身體散發的熱氣加溫,漸漸的已經感受不到身處極圈的冰涼,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與一股令人感到安心的暖意,以及絕無僅有的滿足感,彷彿回到胎兒時期,在很溫暖的窩裡,被保護著。極光女神用一曲華爾滋謝幕,裙擺搖曳過群星的掌聲,溫柔撒下閃閃發亮的魔法金粉,我眨眨眼向星空說晚安,輕輕閉上雙眼,任由身體融化在北國的浪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