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間的溝通向來是身為父母最大的難題。難的也許是隔閡,聽不懂彼此隱微的付出與試探,堅持己見,用自己的眼睛解釋對方的一切,想用管束,將孩子管成自己的樣子。也許身為父母,與孩子的關係要的不是管教,而是愛的付出,讓愛流動,這樣關係就能豁然開朗。來聽聽郭彥麟醫師的經驗,關於一個將軍,一個父親。

文/郭彥麟醫師

男人牽了一隻黑狗進來,毛色油亮、體態結實的牠彷彿與主人同步,脖子挺得筆直,高傲地以炯炯目光探察著診間。

他坐定後,簡潔而威嚴地下了指令:「坐下。」

黑狗毫不遲疑便坐下,忠誠地抬頭看著主人,等待下一個指令。他的帽子上醒目地繡了代表「上校」的三朵梅花,時時刻刻在提醒著世界,還有他自己。上校沒有低頭看狗,只是伸手輕撫牠緊繃的後頸,這讓狗兒像聽見了「稍息」般放鬆身體,馴服地緩緩趴下。

我也摸了摸自己的後頸,趕緊呼吸幾口現實的空氣,擺脫記憶裡的上校,回到診間。對黑狗而言,他還是上校;但對我與現實來說,他已經退伍了。那麼,對他自己而言呢?

威嚴的上校,與焦躁的父親

「你的狗很聽話啊!」我讚嘆地說。

「是啊!當然聽話。」他也得意地答。

有人說狗會聽話是訓練的結果,食物與庇護教會了牠們服從。也有人說是擇汰後的基因,一代一代地傳承了以服從換取生存的天性。還有人說,是接近人性的情感讓牠們懂得依戀。

或許吧,在這「馴服」裡,確實流著深切的情感連結,彷彿超越了各種目的,只因主人的存在而存在。許多時候,狗兒真是比孩子還像孩子。然而上校馴服不了的,就是他的孩子。這讓他焦躁到夜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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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退伍後,受學長引薦進頗具規模的物流公司當管理高層。「其實不管什麼公司都一樣,反正管的還是『人』嘛!以前我在軍隊裡什麼沒管過,從武器、文書、薪餉、伙食、衛生到心輔,只要把人管好,沒有什麼管不住的。」然而,從過去的軍隊到現在的公司,他管人、管狗都得心應手,偏偏管不動他國三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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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馴服不了的

「我只罵官,不罵兵。你要當官,就要有覺悟、有本事,準備讓我罵,只想當兵的,我不會浪費時間。」上校自傲地說。要求是期許,責備是關心,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則是愛,他信奉的就是這一套「鐵血教條」。

「其實我很少真的動怒,不怒而威才是高明。不管是公司還是軍隊,我的下屬都很怕我,我皺個眉頭,他們就把事辦好了。奇怪,在家裡那小子就是不怕,還故意要惹我發火!」他皺著眉說,確實不怒而威,眼神如火。

但我看見這火裡頭的氣惱已燒著了他自己。

小時候,兒子跟著母親同樣臣服於父親的鐵血教育下,仰天看他呼風喚雨、立正聽他訓話,也乖順地跟隨他巨大的背影。但上了國中後,茁壯的他早已高過父親老去的背影,開始不聽上校父親的話,這一年來更是變本加厲,染髮、抽菸、交女朋友、跳街舞,搞得父子關係烏煙瘴氣的。

孤獨,是最可怕的東西

每次回診,上校都牽著黑狗一起來,他說兒子放學後都跟朋友閒混,妻子又懶得理他,於是他也只能跟黑狗閒混。而黑狗總在一聲令下後,乖巧地靜靜坐下。

「還是這麼乖?」我總忍不住讚嘆。

「對啊!只要我沒說話,牠絕對不會亂動。」

那為什麼兒子就是不聽話呢?我跟上校心中都在思索著同一個問題吧!只是問題出在「誰」身上,我們恐怕有不同的想法。我想多聽聽他的哲學,一方面是因為有趣,一方面也是想尋找問題的答案。

他說,管人跟管狗的原則都一樣:「賞罰分明」。賞的時候不吝嗇,罰的時候不心軟。只要原則貫徹了,賞的時候說服得了自己、罰的時候說服得了對方,大家就心服口服了。

「我給牠吃上等牛排欸!」

「那處罰呢?」我好奇到底是怎樣狠心的處罰。

「我不打人也不打狗,『隔離』就是最好的處罰。軍中就是關禁閉,其實你不用打他、操他,孤獨就是最可怕的東西。」他像是在說著不容質疑的真理。我卻想起了他在家中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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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這回事……

「管理啊,靠的是『關係』,沒有關係,管理就不存在。賞你的時候,我誠心待你好,在大家面前誇你,私下又送你大禮,有面子有裡子,你覺得這關係特別、夠甜,自然上癮。等到罰你的時候,就把你孤立起來,關係戒斷了,你苦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把我求回來。所以你會討好、聽話,像狗一樣地服從。」

我在心裡想著,上校說的「關係」其實就是連結與依附。人的確不能遺世獨立,總要在某個群體裡停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如操控的繩索,牽引著我們的心思和歸向,賞罰的原則讓這條繩索更強韌,緊緊抓在操控的人手中。

但人與人的關係裡,真的只有賞罰、操控與服從嗎?

人終究不是狗,我們要的不是只有單純的豢養。有時我們甚至寧願承受苦痛也要拋棄斷絕一段關係,好去換取更珍視的其他價值。而對於正渴求獨立自主的青春期兒子而言,或許「權力」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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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遺漏了「權力」這個魔鬼。

愛是共享互依與流動的

無論在軍中或公司裡,上校源源不絕的權力是「借來的」,他與下屬的關係是倚靠於群體的。但在家裡,兒子正在革命,他正在收回給父親的權力,即使魯莽而不成熟。

所以上校的管理對兒子失效了。兒子不在乎他的賞,也不畏懼他的罰,兒子正在嘗試離家,到同儕團體裡停泊。就算上校切斷了所有繩索,也無法將兒子隔離,反而是隔離了自己。所幸,關係裡真的不是只有賞罰,也不是只有權力,而是還有流動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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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造成依賴,罰則造成恐懼。「服從」是來自依賴與恐懼,而不是愛。

男人一生追逐權力,逐漸對「愛」陌生了,也因被權力框限而淡忘了與人之間的那份愛。當他們返家後,忘了該卸下光環,放開手中曾擁有的權力,反而舉著已然熄滅的火把進入錯置的現實,往往更容易陷於黑暗。而權力圈不住家人,也更覺得孤獨。

現實其實沒有那麼黑暗,只是上校尚未適應。他得重新學習缺席的「丈夫」與「父親」角色,而不是繼續當自己記憶裡的上校。上校喪失了權力,但父親還有愛。權力是爭奪,而愛是共享互依。

父親的驕傲

「你兒子會跟你的狗玩嗎?」我問。

「會啊!這隻狗是他送的,他國一時蹺掉補習跑去打工,買了這隻狗,被我臭罵了一頓。」

「為什麼要送你狗啊?」這兒子遠離父親的權力,卻送回了愛啊!

「不知道,我沒問。」

「那狗有名字嗎?」

「有啊!『General』,將軍,也是我兒子取的。」

「你也沒問他為什麼?」

「嗯哼……」男人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雖然高傲的上校也不會是個聽話的老爸,但我還是試著問他:「你要你兒子聽話,那你願意聽你兒子說話嗎?」他緊鎖眉頭,沒有答話。但我明白收下禮物的上校,形影不離地照養著黑狗,其實透露了父親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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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修復的開始】

一陣子之後,上校又帶著黑狗一起來,還打開兒子傳的訊息給我看。

你終於想問啦!我知道你沒升將軍很悶,所以送一隻「General」讓你養,看這樣會不會爽一點。

P.S. 你養得還算不錯, General 很聽你的話。

「你看,有兒子這樣跟老爸講話的嗎?」不怒亦不威,他的抱怨裡已沒了火。

我低頭看 General ,牠依然靜靜伏歇著,但頸圈上的繩子已被卸下了。「不用狗鏈啦?」

「不用啦!牠知道誰最愛牠,趕不走啦!」上校豪氣地說,但這時的威風拂來,舒服多了。

這是父親的驕傲,而不是上校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