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劇場的想像是什麼?劇場,應該是可以讓觀眾與故事更親密的媒介。歡迎每個人自在地走進劇場、也走進自己的生活。

劇場是迷人的,走進劇場時常像走進一個新的世界、像翻開生命一頁扉頁、打開心的一扇窗。劇場不似電視電影能夠反覆咀嚼,劇場只能回味,每一次演出都是最後一次,每一個時空只凝結在當刻。這天我在女人迷樂園感受了「跟著身體移動」的劇場,這個劇場本身是一個人。在劇場界沒有人不認識這個名字,他是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耿一偉。

時常我們看著劇場人,懷疑他們是否身來就有得天獨厚的藝術天份,以及甚至「藝術人」專有的氣質與距離,耿一偉老師卻不讓人感到任何難以接近的高度,他走到今日藝術總監這一步歷經許多轉折,從台大土木系轉到哲學系,後來在捷克念了喜劇。與其說是高度,讓人與耿一偉老師產生連結的更像「深度」,他披著人生走過許多城市的星辰,帶來一個又一個豐沛的故事與我們分享。

陰性書寫:寫自己的歷史

耿一偉老師在訪問前先是參觀了一趟女人迷空間,聽著瑋軒導覽新空間裡一磚一瓦的性別故事,他也進一步揣摩表演藝術與性別的連結。一偉老師對這一塊特別有感,一坐下來先是聊起了「陰性書寫」,老師認為性別也是一種展演,劇場也能做為陰性書寫。

他說:「做表演要面對身體,所以我們時常對性別特別敏感,表演與身體是離不開的。所有傳統戲曲、表演裡都有『扮裝』成分,以前的京劇是男扮女,莎士比亞時代演員也全是男人,早期的芭蕾只有男舞者。」

劇場裡的陰性書寫是「寫你自己,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也是爭取女性的發表權:「依照自己的意志,在一切象徵體系與政治歷程中,當自己的發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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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表演裡的「性別扮演」,老師接著說:「觀看是有欲望的,這也是為什麼芭蕾都是男舞者,在17、18世紀穿蓬蓬裙幾乎是裸體,所以當時避免產生觀看的欲望就會產生性別表演的侷限。」遑論17、18世紀,就連現在的我們也時也會避「慾望」而不談,一偉老師認為我們可以藉著表演藝術更理解問題核心,其中的性別問題與生活經驗息息相關。

藝術與色情:慾望是純粹的

他分享過去在捷克唸書的經驗,當時捷克一位很有名的攝影師 Jan Saudek 時常拍攝一些奇形怪狀的身體。當時他在書展替大家簽名,許多小朋友都拿著他那張「裸女」的海報排著隊。


(攝影師:Jan Saudek

一偉老師說:「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藝術,他們不會覺得裡面有色情。我拿回台灣給大我10多歲的朋友看時,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男人慾望的眼光,這件事與文化有關,越少觸碰,想像的眼光就會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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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也談在捷克的表演藝術課,男女間是沒有差異的,他舉例有次練習每個人都必須跳躍、踩在對方的胸上,當時他必須踩踏至學姊的胸上,學姊很自然地說沒有問題,要他放心地踩上去。後來一偉老師在台灣的課程上嘗試後更發現文化的差異,台灣學生對「性別」這件事的界限分明,因此課堂上一偉老師處理身體觸碰的議題都必須更小心些。

老師說:「如果你不願意,你就是看到色情;如果你願意,你就能看到藝術。性別這個問題很像肚子餓,你永遠要去面對它,不斷去改變它。」

他覺得表演、舞蹈就是要轉變人觀看的視角。女人全裸,在我們的文化裡會成為慾望消費的對象;身體接觸,總讓我們不禁定義為性的越界。並非「慾望」是件壞事,老師認為簡單來說慾望應該是「發乎情、止乎禮」,我們不可能除去慾望,但應該更嘗試理解它。

他接著問我:「你喜歡看村上春樹的小說嗎?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看,就是因為在村上春樹的筆下,性是很純粹單純的,不必多加掩飾。」

讓美流動:劇場裡多元的身體形象

一偉老師也認為身體的界限不只關乎性別,更應該談論年紀。他四年前觀看越南裔法國編舞家的《春之祭》,由一群老人跳部落的慶典、演繹生命的開始。

耿一偉:「不是只有性別,還有年紀這件事。我們崇尚青春,難道老的身體不能是美的嗎?我看他們跳著舞,臉上的妝跟著汗水化了,疲憊的身體跟生命的張力,那個片刻很美滿。」

人會老,常常是台灣舞者、演員的課題,老師舉例了日本舞踏家——大野一熊,八十幾歲了依然飾演少女,他在七十多歲才蜚聲國際,此後仍持續演出至九十多歲,他用肢體展現的不是青春,而是纖細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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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回台灣,老師說台灣舞蹈系的身體都很標準,反映了台灣人單一的審美觀;國外則是偏好「有個性的身體」,他們會展現身體的多樣性。

也因此他在做了五年的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過程中,不斷把國外的劇場、演出搬移至台灣,期待有更多文化的流動,以及讓觀眾閱讀多元故事的可能。老師也計劃將國外一位肢障舞者的表演帶來台灣,他希望表演能夠展現每個人的身體特色,而不是模仿一種美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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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只把形形色色的劇場帶來台灣,老師就是一座展演許多可能的劇場,隨身攜著說書人的天份,時常訪問到一個段落,耿一偉老師便一人分飾兩角的表演一段故事,時而起身用肢體深化他訴說的故事。

人生是在尋找中,「創造」你自己是誰

耿一偉老師的人生故事充滿驚喜,原來念台大土木系的他轉念哲學,出國後陰錯陽差碰上了捷克布拉格音樂學院的「喜劇系」。喜劇獨立成一門科系,這在台灣是不容易的,老師談起自己的轉折只說:「人生很多事,就像感情一樣啊,不是你很喜歡他,了解他,才跟他在一起,有時候是在一起了,才發現你有多深愛它。」

一偉老師認為:「人生是在尋找中,創造你自己是誰。」

他用了「創造」這個字,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我們不是要去「成為」自己,而是要「創造」自己。老師說哲學一直是他在經歷表演時很好的平衡,因為哲學是孤獨的,表演則要一直與人接觸。恰巧成為了他生命中的兩大平衡。

談論許多嚴肅些的話題時,老師舉手投足都是輕鬆姿態,卻深刻地在我心裡留下許多懸念。他用喜劇心態圓滿化解許多人生的癥結,我好奇老師怎麼看待喜劇這回事?他說:「喜劇的本質,就是反抗。」

我們看很多故事,卻沒有自己的版本

老師直說:「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弱勢最有喜感。從古代開始,喜劇通常跟陽具崇拜有關,跟身體消費有關。譬如黃色笑話、消費政治、男扮女裝,喜劇人物都是低下、反階級的。喜劇本質是扭轉我們對現實的看法。」

我們懷抱輕鬆的眼光觀看喜劇,老師卻說:「喜劇比悲劇還難,喜劇要求身體反應,跟機智與幽默感有關。它是顛覆世界的秩序。」

我想一偉老師談的喜劇,如同他這個人的本質,是顛覆世界剛硬的價值觀,去看見陰性的柔軟脈動。他也談用喜劇去說故事都要有「意義存在」,老師說:「生命,就是要成為一則故事。我們看太多人的故事,卻沒有自己的版本。」

因此老師說「故事」是一個特別重要的產業,無論展演傳達的媒介是什麼,我們都要擁有「說自己故事」的主權。老師認為故事是要讓人對善與惡都有更深的認識。拿台灣的書籍市場舉例,獨缺「推理小說」,一部份是台灣沒有人在處理社會當代問題,許多來自日本的推理小說討論「惡」,我們卻嘗試避免這個話題,不碰觸類似議題。

愛情的議題不是最重要的

老師認為我們太習慣只談論愛情,以愛情為故事的賣點,其中來自人類的不安全感常態。

耿一偉:「科學的出現把我們和自然的臍帶剪掉,宗教的功能變得薄弱,人們往都市宜居,每個人都是陌生人,每個人都太孤單,愛於是成為唯一的價值。我們期待找到芸芸眾生的他,花很多時間朗誦愛情,但是愛情的議題不見得是最重要的。」

正因為我們於「城市」中無法擁有心的定所,所以我們往外建立關係、不斷渴求,但是只把生活建立在愛情,更容易產生失落、流離失所。

一偉老師在臺北藝術節擔任總監的五年間,不斷嘗試把更多除了愛情外的「議題」帶進台灣,他分享今年由林向秀舞團演出的《心之所向》便是討論女性在東西文化的移動間找到自己「女人」的位置,討論身體與人生。傳統愛情故事總是男人移動,女人在家等待男人,女人的自由會讓男人恐懼。但在這齣戲裡女人可以去面對她想看見的世界,面對自己身體需要的感覺,談自己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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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戲,背後都是一座城市

除了女人身體意識,臺北藝術節今年也分享許多城市的文化故事,以《人的存在狀態》為主題,透過戲劇、舞蹈、音樂等各類表現形式,從科技、家庭、文化與城市等多元角度切入,探討人類追尋生存意義的各種面向與狀態。一偉老師分享《失竊的時光》以「風扇型舞台」打破舞台限制、《蔣公的面子》隱喻當代政治意識形態、《星光時刻》表演法國新馬戲、《歌之版圖》朗澳洲原住民與台灣原住民的歌,《蛻變─人形機器人版》更邀請了《雙面薇若妮卡》女主角伊蓮·雅各與機器人對手戲。

臺北藝術節的節目內容既溫潤又有棱有角,不只說台灣的故事,更把觸角延伸至跨文化。我好奇一偉老師怎麼看在地化與國際化的分野和交匯?

他說:「人和戲都是這樣,背後都是一座城市,國家是虛假的,它只代表文化觀點,重要的是從自己出發。」

從自己出發,是耿一偉老師策劃今年《人的存在狀態》的命題,我們會覺得法國很國際,但法國人本身不會覺得他們是國際,因為他們就是自己。一偉老師說:「眼睛往那看,才會覺得它是國際,國際與在地本身就是一種權力關係,你如何看回自己,去『適應』更多文化,才能走出去。」

急於改變前,我們更應該惦念「自己」,台灣劇場要走出去是不是還有一段路?一偉老師也認為要從發展台灣劇場群眾開始。有更多人看戲,台灣劇場才會繼續走下去。他也期待自己能以「小規模、降低觀眾入場門檻」為基礎,建立起人與劇場的親密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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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一偉老師談台灣劇場困境、以及要出走的路,我卻像在觀看一段很迷人未知的故事,他是一個深具魅力的說書人,從劇場導演到藝術節總監,一偉老師用許多方式說著「人」的故事,也替自己譜寫了一段很精彩的路程,我喜歡他談性別及罪惡時的嚴謹也從容不迫,喜歡他說著劇場故事時眼神裡的炙熱。期待他手下將創造出台灣劇場的新風華、讓藝術變成一件更和善更可親的事。

耿一偉老師用喜劇態度不斷溫柔顛覆社會秩序,也嘗試改變藝術的格局,他想像劇場可以在國家劇院、也可以在咖啡廳,他期待藝術能走入每個人的心裡、生活裡。最後老師說了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送給我們:「你要看蔡明亮,也要看周星馳。」

看蔡明亮、也看周星馳,藝術如是,生活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