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師看宮崎駿電影《蒼鷺與少年》:不同於宮崎駿以往的平易近人,而是邀請觀眾進入作者的內心,從自身視角看出不同的意義。追求理想的生活,你選擇付出多少代價?

對宮崎駿 2023 年最新的電影《蒼鷺與少年》想要傳達的訊息有所困惑?那這篇文章會以心理學的角度,引導你去尋找屬於你的意義。

在我看完電影當下身旁就有不少觀眾在熱議:「你有看懂嗎?我沒看懂耶!」人們可能習慣了宮崎駿或吉卜力的出品都是平易近人又清晰好懂的,但這種觀映方式,無疑是把觀眾自身和被觀看的電影作了二分,彷彿觀眾只是單向地等待導演告知電影的主旨是甚麼。

然而,《蒼鷺與少年》的形式跟宮崎駿過去的作品有所不同,它要求觀眾同理地進入作者隱藏的內心──此封閉性反映在電影幾乎不作宣傳與預告一事上──才可能得到意義的詮釋。

更精準的說法是,觀眾與被觀賞的電影之間的理解,其實是不可分割的 [1],唯有觀眾從鑲嵌於自身的歷史視角中出發,才可能發現電影的情感經驗。

因此,我先從身為心理師的視角出發,再延伸出兩個我所見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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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治療與少年成長的糾纏

電影背景是二戰前後,少年牧真人在一場醫院的火災中失去了母親,後來被父親帶到繼母在鄉下的大宅生活。他在新家遇上一隻蒼鷺,蒼鷺引導他走進曾舅公用隕石改建的奇妙塔樓裡。真人在這個次元(多重宇宙)裡經歷各種險阻,最終救出了去待產的繼母,並遇見了說要(回到過去)成為他母親的女孩火美。

在劇情上,真人先是經歷失去母親的悲痛,又在時代的急速運轉下忙於適應,便踏上前往繼母家生活的路途。他對繼母的情緒十分複雜,一方面她長得像母親,對他也很溫柔,但他又驚訝於她已懷有父親的孩子,這時候未被哀悼的喪母之痛,使他對父親和繼母這個組合有著本能的反感。因為他要是接受了這一切,就是對母親的忠誠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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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受各種衝突情感又無法表達的孩子,往往以「症狀」或「問題行為」來表達他的內心正在受苦。真人在學校裡受霸凌後,他教人困擾地再用石頭擊傷自己的右腦,讓自己傷重得不用上學,並謊稱自己只是跌倒才受傷。

真人,意指真誠的人,但今天他說謊了。用精神分析的觀點看,這些都是少年們的求救訊號,事實上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要這樣做。
自我傷害,在潛意識中表達了一次自我懲罰(救不了母親的罪疚),一次藉由受傷而退行至小孩子般被照顧(對母親溫柔的回憶+對父親和繼母的恨),以及對無情現實的逃離(弱小的自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在諮商工作裡,這些少年們之所以能夠重新擁抱未來與希望,是因為他們能夠為所發生的「苦難」找到自己詮釋的「意義」;且按精神分析師 Winnicott 所說,孩子們過去所抱持的「惡意」,要被自己所看得見的根植於內心的「良善」所克服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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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樓的冒險中,真人誠邀(想像中)討厭自己和(潛意識中)被自己傷害而去了塔樓待產的繼母回家,並拒絕了曾舅公用帶有「惡意」的石頭去堆砌新世界,這一切都說明他已經有能力在外界看見自身「良善」的實際作為。

真人不是否定邪惡,而是接納人性的善惡並存,才跟讚美他善良的曾舅公說:「我頭上的傷是我自己弄的,代表我心中也存在著惡意!」

藉由領回自己的善與惡,原諒了自己,真人也領回了電影中不斷強調「找不到母親的遺體」(以偷走了一塊塔樓的積木為象徵)──他為母親死於火災的恐怖想像找到意義,告別了悲痛:她是女孩火美的轉生,她說她不怕火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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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身為心理師、曾為少年的歷史出發,宮崎駿減少隱喻的使用,即不再要求觀眾抱持對日本傳統的種種「知識」。當然讀者可以從吉野源三郎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及 John Connolly 的《失物之書》(The Book of Lost Things)去比對電影一番。

宮崎駿卻是轉向請求觀眾用心去「想像」與「同理」,使《蒼鷺與少年》帶來的情感經驗是值得去細細尋覓的那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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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該告別的,就隨它完全崩坍吧!

過去就著迷於宮崎駿及日本動畫電影的觀眾,即使做不到同理式觀映,相信也會在《蒼鷺與少年》中找到各種形式、技法、意象等的互映與共振,並為此感動。

《蒼鷺與少年》一開幕就是真人在火災現場裡拼命尋找找不到遺體的母親,這明顯對比於有著類似背景的《螢火蟲之墓》,清太看到被炸至全身燒傷而最終長蛆死去的母親。

一些與過去作品借用的彩蛋,好比 [3]:進入異世界前穿越的森林小道 VS.《龍貓》裡妹妹小梅追著小龍貓們進去的那一條;白色生物「哇啦哇啦」VS.《魔法公主》的木靈;蒼鷺的變身裝束 VS.《神隱少女》的湯婆婆能變身為烏鴉;塔樓切換不同次元的門 VS.《霍爾的移動城堡》同樣功能的後門。

而由隕石建成的塔樓,值得我們更深入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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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你的名字》(新海誠,2016)中掉下的隕石代表災難與創傷,而《海獸之子》(渡邊步,2019)裡的隕石則開啟了「誕生祭」的希望與喜悅,但《蒼鷺與少年》中的隕石有著二元性,是善/惡、好/壞、福/災並存的象徵。如曾舅公可以用隕石的力量創造一個奇妙的次元,但他也沉迷下去成為所創造物的奴隸。

再者,過去宮崎駿的各種「城堡」,某程度都有保留下來,如《天空之城》崩解後的核心部份就漂浮到外太空去,《神隱少女》的湯屋繼續留在失樂園裡,《霍爾的移動城堡》從地面行走升級為飛天版本,《魔法公主》中被化成螢光巨人的山獸神所摧毀的森林和城鎮也在片尾慢慢復甦。

然而,《蒼鷺與少年》中的隕石塔樓就是崩坍了,電影也快轉般在真人收拾行李準備前往新家中倉促結束。這個節奏的處理,都在暗示著那些該告別的,就隨它完全崩坍,如此我們才能好好告別!

對「城堡」結局的新穎處理,我認為更說明了《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對過去作品總結式的大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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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風起了,蒼鷺與少年才能翱翔

從 2023 年回到原定 2013 年的封筆作《風起》中,大部份影評仍停留在宮崎駿的反戰思想,但我們可以問,是甚麼讓宮崎駿想要在封筆作《風起》以後再次忍不住創作?他有甚麼不吐不快?夢想的學問!

宮崎駿就《風起》說道:「我想描繪一個認真追求夢想的人。夢想帶有一種瘋狂的毒性,這種毒性不能被隱藏。渴望一些太美麗的東西會毀了你,追求美是要付出代價的!」[4]

這種瘋狂的執著,同時又是一種「(在追逐夢想的路上),若災難來了,就先努力活下去吧!」的態度,好比戰爭來了,真人就退至鄉下生活一般。而這種先盡全力應對眼前問題的生存之道,才又往往教人們能夠達成夢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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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在 2013 年時又說道:「只要我還能開車往返家裡和工作室之間,我就希望能繼續工作。我花了五年時間才完成《風起》。下一部電影而要六年嗎?或者七年?工作室無法再等我了,我將用光我 70 多歲的時間!」

認真追求夢想,渴望太美麗的東西,讓宮崎駿果真預言為了《蒼鷺與少年》,付出了不下七年的歲月與健康代價。然而,他藉由《蒼鷺與少年》,演活了《風起》的二郎,體現了《風起》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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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蒼鷺與少年》受到兩極評價,許多討論圍繞著劇情的節奏不順,或敘事邏輯的間斷感的時候,也許更重要的是把它視作一部「作者電影」或「自傳式回憶錄電影」。[6]

就像電影的日文標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再次回到本文開頭「觀眾與被觀賞的電影之間的理解是不可分割的」的提醒,《蒼鷺與少年》的觀映本身也在向觀眾發問:「你想看出怎樣的意義?」

宮崎駿當然可以封筆於《風起》,但他想活出繼續追求理想與美麗的認真態度,那你,又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眼看你的理想──這個理想當然可以是平淡的過活──你會選擇怎樣去生活與付出多少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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