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讓台灣人對越南刮目相看」憑著這一股希望,他趁空擋騎腳踏車去佛堂學中文,承諾家鄉和我們:以後觀光農場如果蓋好了,歡迎你們來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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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後站是小東南亞。」會這樣說不只因為這裡是東南亞移工聯絡情感的聚集地,放眼望去的商家招牌上,更全部都是看不懂的文字。訪談當天的寒流過境才提醒著我們尚未跨到國境之南,將我們拉回台灣這塊初春仍舊濕冷的島嶼上。

在各國語言交雜的人群中,我看見遠方的裴刻和(Bùi Khắc Hòa)對我們招手。他身著白色薄薄的運動夾克,與凜冽的天氣形成極大的對比,「你不冷嗎?」一句寒暄,勾起他臉上尷尬卻又帶點不好意思的淡淡微笑,「不會啦!我其實穿了三件!」

那樣含蓄、害羞的樣貌不是沒有看過。Migrant Stars 頒獎典禮當天,緊張的他連黝黑的皮膚也藏不住全身的漲紅,甚至原本一口流利中文的他也口吃了起來。「我先帶你們去書店!」現在的他顯得自在許多,畢竟在這裡他才是主人。

「望見書間」就是刻和口中的書店。不大的空間裡擺滿東南亞各國的書籍,更承載了移民工豐富的文化。我們揀了一排書櫃做為背景,幫刻和拍幾張照片。原本站在一旁安靜的他,面對鏡頭卻十分自在地做出各式動作。我這才知道,內向的他其實住著一個活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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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小時候的自己像個傻瓜

這樣活潑的靈魂,原本是想當一位導遊的,「但因為不想看到父母工作辛苦,看了心很痛,所以高中畢業後就留在家裡幫忙了。」

家中務農,在產茶勝地的太原省擁有一整片茶園,父母親便是靠著每天沒日沒夜在茶園裡辛勤工作著,撫養刻和與他的姐姐長大。心疼父母的刻和也想負擔家計,除了在茶園工作外,也到表哥的工地當守衛兼廚師。直到三年多後,他從朋友那裡聽說到台灣工作福利不錯,「在台灣一個人的薪水等於越南三個人的薪水。」便是這樣,他在 2013 年遠渡重洋到台灣工作。

剛來台灣的時候,由於工時更長,語言、食物、文化都不太適應,常常會想家,「我剛來台灣一個多月後就是過年了,過年就是最想回家的時候。」幸好,靠著通訊媒介仍舊可以與家人講電話,一同在台工作的越南朋友也會相約一起吃團圓飯。

「我覺得自己像傻瓜一樣。以前父母勸我要好好讀書,以後才會有好的生活。但我就是太幼稚了,都不聽。」在台灣六年的歷練中,他對於生命有更深一層的體悟,而這層體悟是用悔不當初換來的。「但你是為了幫他們才不繼續讀的啊!」我拋出的這句話不只是安慰,更是由衷地被他愛護家人的「傻勁」所感動。

我問他,在台灣的薪水有沒有真的幫助到家人?他說:「之前有買了一台由台灣製造的機器,比較好,我媽媽晚上終於不用再熬夜工作了。」每個月辛苦加班後的薪水,僅留生活所需在身上,近八成全數寄回越南給父母親減輕農場的負擔。我想,這是連傻瓜都難以做到的,卻是許多移工共同的日常。

學中文、參加活動讓我變得更有自信

活潑的靈魂是怎麼被囚禁的呢?我聽他繼續說著在台灣的困境。

「常常廠長跟我講什麼,我都聽不懂;然後工廠機器又吵,所以就會做錯被罵。」一個人的自信除了在自我犯錯中消逝外,更會在與他人的比較中瓦解,「然後我看你們(台灣人)都會至少兩種語言:中文、台語、英文等等的,但我只會越南語。」然而,骨子裡的上進是怎樣也磨損不掉的。

刻和開始上網找尋學中文的機會與教材,偶然看到中央廣播電台有提供越語版的中文課本,便寄信詢問,也順利地拿到教材。在課本裡面,他看到「望見書間」的介紹海報,便一個人按著地圖找到書店,「第一次來的時候,志工幫了我很多,覺得他們很棒,所以就開始參加他們的活動。」

他在書店學習中文,甚至學寫毛筆字,「我覺得繁體字很美,在越南也有很多老人家會寫毛筆字,我也想學習這樣的藝術。」此外,刻和更從參加者變成主辦方,與望見書間的志工們,一起帶著許多小朋友認識越南的文化,像是當地童玩、傳統美食等,「跟小孩子相處的時候我不會害羞,跟他們一起玩覺得很自由,也給了我自信。」

除了在望見書間,刻和也在網路上找到一間專門給越南移工上中文課的佛堂。我問他佛堂的位置與上課內容時,他說:「其實我本來有想說待會要去找那邊的阿姨,送他們我家的茶。」我一聽,眼睛為之一亮,便興奮地向他詢問是否可以一起去看看。於是訪談一結束,我們便騎著 YouBike 朝佛堂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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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和說,以前他會從鶯歌(他工作的地方)騎半小時的 YouBike 到佛堂學中文。我問他,平常工作就已經那麼辛苦了,為什麼休假日不要好好休息就好?他說:「在宿舍也是走來走去而已,這樣的生活就沒有意義了。」

佛堂隱身在人車鼎沸也進不來的巷子內,我們在門外也遇見另一群同樣來學中文的越南移工。就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誰能知道一幢老舊公寓中,不只聚集了許許多多的異鄉客,更實現了一個又一個的異鄉夢。

「哎呀,好久不見了耶!」刻和帶著我們走進屋內,阿姨看見他開心地趕緊騰出空間讓我們坐下。屋內平靜祥和,阿姨好客地為我們泡茶;而在十幾年前就為移工開設中文課的「前輩」面前,我們也好奇詢問當初是怎麼開始的。

「當初我們有一個越南華僑的師父,才與這些越南朋友結下了緣分,甚至下雨天還會開車到他們的工廠接他們來上課。後來學生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多人願意來當我們的老師,每一個都認真地備課,不輸給專業的。」在阿姨口中,我看到他們是如何積極地付出,才會讓刻和抱著感恩的心回來看看他們。

我想讓台灣人對越南刮目相看

我問刻和為何願意帶那麼多場文化交流活動,在參與活動中重新找回自信的他說:「有些新聞都會針對越南說哪裡不好,什麼喝酒打架、偷錢殺狗之類的;所以我就想說如果我個人可以做一些小小的貢獻,就可以讓台灣人刮目相看。因為,不是每個越南人都是壞人啊!」

在台灣有很多努力扭轉大眾對越南負面印象的倡議者,如阮秋姮(越南語老師,曾任國慶典禮的主持人)等,他也提及這些「姐姐」創立了如越在嘉(由民間發起,在嘉義的越南文化交流空間)等非營利組織,「很羨慕他們,也希望自己可以向他們學習!」

預計還要待六年的刻和,除了希望繼續在台灣改變大家對越南的偏見外,也期許自己能夠從台灣多學一點東西帶回越南。「我想要回去把家裡的茶園改成觀光農場,這也是爸爸一直以來的願望。」他到台灣的觀光農場參觀學習,也學做台灣的美食,「說不定我以後也可以在農場裡賣台灣的美食。」

夜深了,我們與刻和一同搭區間車北上,桃園與鶯歌只消一站的距離。他下車後,我重新在腦海裡跑了一遍這趟六年的旅程⋯⋯。

現實,讓他如傻瓜般放棄了夢想,卻到異地擔任「文化導遊」;現實,讓他失去自信,卻又重建起自我肯定的目標與動力。人生際遇的轉變,卻怎麼也轉不掉他對家鄉的情,怎麼也變不了他愛家人的心。「以後觀光農場如果蓋好了,歡迎你們來參觀!」一如既往淺淺的微笑中,是一張美麗夢想的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