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父親,是一個努力賺錢養家活口的男人,他沒有什麼興趣。我時常想,他在成為父親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時常猜測,他究竟放棄了些什麼才能成為現在的模樣?

我的爸爸是臺幹,每兩個月才能回來臺灣一星期,期間有時還得進總公司開會。我和老媽經常會抱怨他的公司,覺得為什麼回來休息還得去上班。但他是老一輩的人,認為工作是自己該擔負的責任,也就去了。

爸爸回臺灣的時候,我鮮少與他相處,多半是加班完回到家之後,與他在客廳簡單談話。那時的他往往已經睡著了,橫躺在沙發上,身上蓋了一條薄毯子,頭上可能罩著一頂漁夫帽。才進門老媽便會一臉微慍,「不是叫你早點回來嗎?你爸等你等到睡著了。」或許是被開門聲響給驚醒,爸爸才從薄毯子裡面鑽出身子來,緩慢坐起,臉上揚著笑意說:「兒子回來啦。」

我不知道加班是否出自本能性的逃避,畢竟作為人子,沒辦法獨立支撐一整家人的經濟運作,也不曾符合他們的期許,於情於理好像都有些羞愧。但他似乎不太在意。我們聊的東西表象又簡短,可能是天氣或是衣服穿得夠不夠暖,問我有沒有錢,聊完幾句便站起身準備上樓睡覺。

只有此時,他會板著一張臉,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不要工作成這樣子。」說完便轉過身,慢慢往樓上移動。而我會坐上他剛離身的皮面沙發,去感受上面還留著的餘溫,對著他的背影說聲晚安。

老媽曾抱怨過爸爸的個性有些孤僻,但她也不得不承認,丈夫對於父親這角色,其實已扮演得淋漓盡致,「你爸爸不菸不酒也不會賭博,沒讓你們過過苦日子,你要好好謝謝他。」他給我的其實不只是好日子,他那古怪的脾氣似乎也能在我身上看出端倪。

從小,我看起來開朗可愛,實際上對他人(尤其是親戚)橫隔著一層薄膜,無法參透某種親密因而吃盡苦頭:對鄰居不夠熱情被老媽嫌棄,也曾被同學抱怨外熱內冷,仔細想想,如此彆扭的個性或許也遺傳自他。如果我都對自己沒辦法了,他或許也一樣吧。

這兩年,他每次回臺灣,頭髮越來越白(「我以後也會這樣子嗎?變成一名頭髮花白的男人?」),身子則是漸漸地縮小。他吃飯時隱約透露出的小心翼翼,例如減少吃肉、絕不喝酒,則暗示了對病痛的本能恐懼。

這一位身體正常運作,身體各項指數應該都是我們全家最健康的人,前幾年曾經小中風,半邊身體失去行為能力,大半年的時間都是含著眼淚做復健,憤恨地想要放棄。爸爸對於恢復身體健康的執念,讓人心生敬畏。或許是老媽在旁邊逼著,也因為他真的拚了命,每天復健、針灸、吃藥,不放過任何康復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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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他在客廳廚房來回練習走直線,拿起舊的日曆紙在背後練習寫字,甚至在門框上裝了一個小輪軸,每天扯著繩頭上下拉訓練肌力。他的進步在醫院的復健室引起了一陣風潮,許多病友追問他是吃了什麼仙丹,甚至一窩蜂跑去他針灸的診所報到。

我以為爸爸那麼認真復健,是出自一個人對於健康的渴求。後來才理解,他心心念念想要讓身體盡快恢復正常運作,只是為了去上班。要賺錢。他那一代的男人,整體而言都帶點複製貼上的興味:不太表達心意,有點笨拙,賺了錢就要交給老婆,還要留下一些東西給後代。

這些目標很具體,所以他每天就是上班上班上班。有時候我也猜想,爸爸是否對於把財富留給後世,有著很深的執念,畢竟那是他早已死去的父親不曾留給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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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此擔心:一名賺錢只為了留給家用的男人,沒有自己的興趣,除了生活基本所需之外,找不到地方花錢;原本認定節儉是美德,之後卻變成對自己小氣、刻薄,他是否也對一花錢便內疚的自己,產生了苦澀的憤恨之感?

我曾約爸爸和老媽到餐廳吃飯或是到百貨公司逛街,還強調了我要請客,但他流露出不自在之感,甚至曾經為了衣服單價太高而不願意試穿,讓我在店家上氣得想要奔逃而出。

「不過是買東西而已,有那麼困難嗎?」我氣沖沖問自己。但也不得不承認,或許就是因為花錢對他而言如此困難,我如今才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去做想做的事。現實生活從來不像是小時候看過的影集《妙管家》(Who's _e Boss?),所有的困難能夠在劇末五分鐘,愉悅地被解決,在笑聲之中畫面定格,等著下一集到來,繼續挑戰一個新的難題。

那些在電視螢幕上開朗的、愉悅的、光明的、對於家的想像,不太可能輕鬆降臨在我家門口,越是難以容忍的東西,越可能是自己幸福的源頭。這樣的領悟滿是苦澀,又不得不生出複雜的感謝。

印象中,他幾乎不曾為自己買過什麼,我甚至無法說他有什麼嗜好。不是讀書,不是釣魚,不是電動—除非洗車算是嗜好,因為每個禮拜都會看見他洗車—說來失敗,我真的一概不知。但是我們家所需要的,或甚至小時候聽聞他要去日本出差,我和哥哥求他帶回的 Sega Mega Drive II,都是有求必應的。

我們沒有家族旅遊,唯一稱得上類似的經驗只有一種:那時我國小,全家在星期天大清早起床,搭上爸爸的白色裕隆 Sunny 1.2,前往白雞山拜拜。我對於那裡的廟宇已經沒有印象,但還記得每次去都會在那邊吃香雞城的手扒雞或是攤販的豆干。

雖然爸爸不是會帶全家出去玩的類型,但至少在我還是國小的時候,除了白雞山之外,每個禮拜還是會去吃一次餐館—多半是同一家位於蘆竹的川菜館。如今回想那滋味其實普通,不過是經濟好的時代,讓非城市的居民也能好好享受用餐樂趣的小餐廳,多虧了那樣的小店,我們著實擁有了正在過好生活的幻覺。

回頭思考,我們得以搬進市區,或許也是因為爸爸沒有花錢。說實話,除了車子是他專屬使用的,我還是不知道他到底在自己身上花過什麼錢。

對,車子。這或許也解釋了爸爸每個禮拜都要洗車的習慣。老媽雖然曾抱怨這件事,但既然爸爸喜歡,她自然不加阻止。國小和高中時期,爸爸每天早上都會送我上學,我們在車上一起聽廣播或音樂。

從當初的白色 Sunny 1.2、深藍色的裕隆,最後換成 ToyotaCorona 2.0,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也慢慢改變。每當我在校門口下了爸爸的車之後,習慣目送他離開,直到車子消失在遠方的轉角為止。不知道他是否留意過這件事,但我希望他不要多想。

畢竟,在緊密的車廂當中,他可以好好享受,車子裡有他喜歡的車內芳香劑味道、他喜歡的椅墊布套、他喜歡的方向盤,在這裡,他不需要向公司或家人交待一切,只需要握好方向盤,不要超速,就沒有問題了。

開車,或許就是爸爸最自由的時刻吧。我還記得他從中風康復之後,曾經在某個用餐時刻,提到想買一臺新車。「最好大一點的,體面一點的。」但說完之後,便又苦笑,「反正我不在臺灣,就等到回來再說吧,還是先把貸款還完比較好。」

我常常想,大家族裡最小的一個兒子,是如何變成如今生性害羞內向,在面對某一些想要逃避的物事時,還會無意間露出陰鬱氣質的爸爸?而這樣一個怕麻煩的人,為什麼願意承擔某些重擔或是直接犧牲自己,而不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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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曾追問過他對於父親角色的期待,那不是我們習慣聊的。我對於這個話題一直好奇,卻苦無對象可以追問。我的男性朋友多半是無子嗣的,無論是自願或是非自願的,就算有,也鮮少有人與我分享當爸爸的心情。

直到我的死黨 W 當了爸爸,從他妻子懷孕的階段,一直到為女兒命名的焦慮,我都全程參與,才彷彿理解了那種被輕飄飄的棉花糖包圍著,卻深怕遭受針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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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朋友拿起他的手機開直播:小螢幕上,他快步往前走,急著去看小孩。當護士把襁褓中的孩子抱到他面前,他一臉驚奇。

「你是誰?」護士問,要確認身分。

「我是爸爸。」W 顫顫地說完,立刻拿起單眼相機拍攝,想要記錄寶寶剛見到世界的表情。此時,護士讓他一一檢視寶寶的器官:鼻子,眼睛,耳朵,嘴巴,她的小手手,五根手指,五根腳趾看著看著,我忍不住流淚。

沒想到隔著視窗觀看,安心感還是如此強烈,更讓我好奇,透過觀景窗看見寶寶局部放大表情的 W,當下有何感受。

「寶寶出生了,你不能抽煙了喔。」護士繼續說道,W 點點頭。

我是剖腹產的。從小老媽從來不會避諱告訴我她在懷孕時的狀態,當然我長大後也曾經陪伴她在醫院進行手術,試圖解決當初剖腹產所造成的內臟沾黏等後遺症。但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爸爸是如何看待我的出生。

若把場景回溯到我出生現場,當護士把我抱到爸爸面前,當他也鬆了好大一口氣,護士會對他提醒什麼呢?我的爸爸不曾抽煙,所以不用戒。在我印象中,他的確沒有什麼需要戒除的習慣(除了熱愛丟垃圾,有時候他太愛丟棄東西這件事,還會造成我們家出現幾次信件或帳單消失的危機)。

如果每一位男人當了爸爸,都要捨棄一個先前的嗜好,用作讓小孩幸福成長的犧牲。

那麼,我真想知道我爸爸所放棄的會是什麼。儘管我大概已經知道答案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