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如何在愛的時候保持理性?倘若我們知道為何愛人,那麼是否也就能知道如何不愛?

文|Chofy Lin

我們可能理性的愛人嗎?

「墜入愛河」的同時,理性可能存在嗎——這是一個相互矛盾的悖論。

我愛你。這一具體情境不是指愛情表白或海誓山盟,而是指愛的反覆呼喚本身。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我愛你》

你讀過《戀人絮語》嗎?那是一本非常奇妙的書,由法國作家羅蘭巴特所寫下的解構主義代表作。

「墜入愛河」的同時,理性可能兼得存在嗎?

羅蘭巴特在這本書中,將愛情場景中的各種片段,化成詞條——詮釋註解所有愛情過程的細節樣貌。

所以說這本書是很奇妙的。

當作者墜入愛河的同時,是保持理性的嗎?如果是理性,他稱得上忘懷自我,全心全意投入愛情之中嗎?他真的無微不至地享受到過程細節了嗎;如果並非理性,他若未曾感受到真愛,又如何能將愛情的片段,解析得如此透徹、接近真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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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愛一個人是否真的能收放自如。如果我們能自在地遊走於理性和感性之間,那傷心時,也許就能找到出口。


來源:Chofy Lin

愛人若要理由,一見鍾情是最不負責任的一個

我不知道「一見鍾情」為何發生,假設詮釋愛情有千百種理由,那麼這可能是最不負責任的一個

【可愛】:說不清自己對情人的愛慕究竟是怎麼回事,戀人只好用了這麼個呆板的詞:『可愛!』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可愛》

初見 C 的時候是在大學的暑假,我在工研院兼職擔任秘書助理。

那是一場研討會,聚集了產學各界的專業人士,我站在台邊攝影紀錄,望著台下時,看見一個年紀和我相近的男生,我見他的第一眼就想,他很可愛。「既然是工作人員,對參加者友善的笑一下也是可以的吧?」我第一次鼓起勇氣做了平常不會做的事。

當我們對上眼的瞬間,他見到我的微笑,那一秒他露出了驚慌的表情,而他的驚慌使我感覺羞恥,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低著頭急急忙忙走開了。

後來,C 才告訴我,那時他其實因為我的青睞而受寵若驚。也由於那個微笑,研討會的兩日 C 和他的同伴以 ”nice girl” 為代號暱稱我,多麼可愛的一段小事。然後我們和所有平凡的邂逅一樣,他在會後前來攀談,我們相談甚歡,我們留下聯絡方式,我們相約線上再聊。

然後、然後,我以為我們不會再相見,就如同許多的邂逅一樣。

那可能是我所經歷,最接近一見鍾情的一次經驗。但這不足以展開一個愛情故事,因為我正是那個需要理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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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是解決時差最好的良方

我們在不同的時區,遇上了對方,但戀愛總是能成為解決時差最好的良方。

各自回到學校後的那段時間,我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掛在彼此的電腦前,在 MSN 上聊天。

差點要忘記 ”MSN” 這個通訊軟體的名稱了,是的,那幾年仍然是大學生使用 MSN 聊天的時代。

C 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土象星座理工科男孩,過著與我完全相反的生活。早上八點多起床,準時進入研究室,準時吃早餐、準時吃午餐、準時下班。吃完晚飯後也要記得作幾回仰臥起坐。就是一個如此自律的人。

我是一個作息不正常的夜貓子。大多時候我總是睡到天昏地暗了,才睏懶懶的開始我的一天。醒來後隨意的亂吃,總要把自己胖成一顆球後,再用最極端的方式絕食減肥。我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

可是因為喜歡,我的「不規律」被他的「規律」所打壞。

自分開後的第一日起,早上 8 點多我總是自動醒來,我的生理時鐘被不知名的理由所擾動,像一個時差嚴重的可憐蟲,「爬到」電腦前,和他開始一整日的漫談。

這個被 MSN 制約的一週,最後終結在週末,他來到我的宿舍對我告白。

我們在極短的時間墜入愛河,卻花無數倍的時間釐清它

我們用了一週的時間進入愛情,而我卻用了長上許多倍的時間,試圖去釐清愛情為什麼發生。

【獻辭】:語言的插曲;它伴隨著任何一件戀人的禮物,現實的或計畫中的;推而廣之,它伴隨著任何一個姿勢、或實實在在、或隱而不露。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獻辭》

我們交往後的很短時間內就遇上了 C 的生日,我不知道該送他什麼,我們相識的時間太短,我們甚至不太了解對方。

於是我準備了一份瘋狂的禮物:

我將我們之間所有的 MSN 對話紀錄全部印了出來,而那是一本超過兩百頁比論文更厚的東西,我對文字記錄逐字逐句的點評、加上語意分析。那當中必然藏著任何蛛絲馬跡,足以讓我們得知這一切並非來得毫無理由,讓我們能夠安心地去接受:愛情究竟從何萌生。

然而,我所謂的瘋狂,並不是指身邊的人所說「啊,男生收到這麼重的禮物,肯定要嚇死了」那種帶給對方無論驚嚇、或者驚喜的情況,所營造出的瘋狂。而是這份禮物本身的最重要意義,並非為了對方(當然,作為一份禮物,它當然帶有期待對方快樂的心意)其實是為了釐清自我——將自己抽離了我們二人之外,試圖透過研究我們所發生的「個案」,去找到更接近愛情定義的理型。

我是如此執著地渴望透過語言自剖,想得知人為何所以拋卻理性與邏輯,如此奮不顧身墜入愛情的理由。或許從某層意義上來說,這是一份誠意十足的診斷書,而非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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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若有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愛的方式

「愛是什麼?」——世上若有一百個人,也許就有一百種愛的方式,然而會不會存在一種更接近原型的永恆定義?

我與 C 初交往之時,最大的「受害者」是我的室友 W。因為有大半的時間我總是拖著她、告訴她我和 C 所有雞皮蒜毛的小事。

如果戀愛是一種疾病,W 肯定是屬於我、最有耐心的照護員。

某日,我和 W 單獨二人窩在宿舍,我心血來潮地問了她:「你覺得『愛是什麼?』」

W 是一個不善言詞的理工科女孩,她總是說,我是她所有的朋友中,唯一會和她談論如此「接近哲學性」話題的人。

那時她和她的男友已經交往了四年,對一個大學生來說,四年就是整個大學的青春。四年同時也是一個二十初歲年輕人 1/5 的生命,當時在我的心中認為,付出 1/5 的生命與另一個人相伴是不可思議的事,所以在戀愛的這個課題上,W 是我的前輩。

W 聽完我的問題後,支支吾吾的思索了一會,但她仍然盡自己最大的力氣、擠出了一些也許不是她常用的語言和我溝通——這同時也是我最愛她的地方。

她說:「你可能不會一直喜歡一個人,但你還是會愛他/她。」

個笨拙的語言表達讓我笑了出來,W 到底在說什麼邏輯不通的話呢?只是在往後的時間裡,我終於慢慢地、慢慢地,懂了這句話的意義。

穿越蟲洞,自己早已不是原本的模樣

愛情是一個蟲洞,人類最大的狂妄是試圖衝過蟲洞,而冀望安然無損。

「【勾銷】:在語言的突變過程中,戀人終於因為對愛情的專注而抹去了他的情侶:通過一種純粹的愛的變態,戀人愛上的是愛情,而非情侶。 我傷心的是愛情的失落,而非他或她。」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追求愛情》

我和 C 最終仍是分開了。年輕時候的戀愛,不,也許只是我和 C 的戀愛,終是敵不過距離,以及浮動的心。

令我最感傷的是,當我以一個研究者、或者說學習者之姿,投入愛情,最終卻空手而歸,未能找到那些渴求的答案。

我想知道人為何一見鍾情?我們為什麼愛上另一個人?為什麼為了另一個人打破自己的規律?又為什麼因為愛情,人失去了邏輯與理性。

我是一個太過執著於去問「為什麼」的人,若在這段戀愛中存在著瘋狂的成份,那麼最大的瘋狂,便是我披著「理性」的防護衣,衝入了一個「為感性所支配」的蟲洞,卻期待能安然無損、不被瓦解的走到彼端。

或許我試圖由一組個案,去探究愛情的原型,原來就是一件極為荒謬而褻瀆的事。而我的傷心說不定,最終也並非為了他,而是為這個無法被圓滿的愛情本身。

唯一明白的事情是,當我們跨出洞時,早已經不是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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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永遠在學習愛的路上

有一些瞬間,彷彿是神諭,我一度覺得自己懂了什麼是愛情,但事實上我們永遠都在途中。

【同情】:每當戀人看到、感到或知道情侶因這個或那個外在於戀愛關係的原因而感到不幸或受到威脅的時候,一種強烈的同情感便會油然而生。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我為對方感到痛苦》

與 L 相遇在夏天,他是我的治療者。

我尚弄不清「為什麼愛人」的時候,又遭遇了新的問題,也就是「為什麼不愛了」。當我掉入屬於自己永恆無解的問題迴圈,並且受此折磨時,L 出現了。他並不直接解答我的問題,然而我訝異的發現,他愛人的方式,正像我。

我們在旅行途中遇見,他為我拍下了百張的照片--為我這樣短暫相遇兩日的陌生人,我想 L 也碰到了屬於他的一見鍾情。

L 在一張他為我所拍攝、站在海中大笑的相片下寫了註解:

「她總是站在團體的中心,希望帶給大家快樂,然而某些時刻又獨自一人眼角露出寂寞。想告訴你偶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脫下自己微笑的能面吧。 」

我望著那段短文泣不成聲,驚訝於一個初見的陌生人看穿了我防衛的面具,我們沒有多餘的談話,而 L 卻看懂了我。我日後逐漸明白,那是由於某部份的我們如此相像。

如果要問我為什麼墜入了這段的戀愛,那就是理由。

我們在一起很多年,久到大學時以為四年就是不可思議的時間都過去了、然後是五年、然後是即將來到的六年。在那麼漫長的時間裡,我有幾次曾經如神諭般,感覺自己通解了愛情的意義,然後禁不住感嘆,有時問題就是必須仰賴時間去解答。

譬如說,有一年愚人節。那日 L 又默默在自己身邊酣睡了,看著 12 點即將過去,我突然湧上無法抗拒的念頭:我心想,從來都沒像中二的臭小鬼那樣,試過在情人節對人假裝告白或分手呢?說不定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對另一個人試試這個玩笑了,就讓我試一下吧!

我把打盹中的 L 搖了起來,膽戰驚心的快速對他說了一聲:「我們分手吧。」

啊——不要責怪我了,說完也覺得自己愚蠢,這麼爛的玩笑我這輩子也只會試這麼一次了呀——

L 不明所以,像個小孩傻傻笑著,說:「為什麼啊?」剛醒來的他也許想不出其他的回答。我深知 L 的壞脾氣,所以在他來不及生氣前,立刻笑嘻嘻地趕緊告訴他:「哈~愚人節快樂~~」然後快快抱住他。L 嘟噥的兩聲又立刻昏昏沉沉睡著了。

在他睡前,我抱著他問:我要和你分手,你都不害怕嗎?他瞇著眼睛,昏昏沉沉地做著夢說:「怕啊,我剛剛很害怕。」

他睡著了,然後我卻在他身邊、窩進棉被裡抱頭痛哭了起來。我真切地感受到他那個睡眼惺忪的笑容裡,那一句為什麼、那之間的手足無措、那種可能一瞬間就會失去對方的無助。

我突然感覺非常、非常痛苦,然後反覆對自己說:「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讓他那麼傷心」。這是一個多麼荒唐好笑的故事啊,我開了一個糟糕的玩笑,而我自己竟為了這個爛玩笑如此悲傷。

在那個傷心的過程裡,有一瞬間我像是被神點了一下,突然懂了:「原來這就是愛啊」。即便在這幾年的過程裡,我們不時爭吵、不時發生一些討厭的事,甚至也許幾次想過離開彼此,我們並不是隨時都「喜歡」對方,然而當分離可能來臨時,卻如此不捨對方傷心,以致為了對方的傷心而傷心,那是因為愛。

當你變得忘記自己痛不痛,而更加在乎對方會不會疼痛——原來那就是愛人的感覺。

每段戀愛都是最好的故事

愛的歷史比人類的存在更長,我們也許終其一生都找不到愛情的原型,但每個戀愛,都是世上僅有、最好的故事

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木心〈從前慢〉

後記:

我和 L 在一起的時間太長,長到我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個追究愛情原型的研究者。我忘記了研究,也忘記了隨時保持理性,我似乎不再那麼執著地渴望找到解答,只是任歲月帶我們走在漫漫途中,攜手一同看望每個春夏秋冬來來去去的風景。

我慶幸的是當自己再回頭時,好像已經不再那麼困惑不安,終於能把走過的路像這樣記錄下來,而不覺得有那麼痛。愛一個人,本來就帶著各種疼痛。

我總癡迷地想要找到解答愛情的方式,但並非嚮往成為一個「愛情的專家」,那說起來多麼可笑。我只是在想,人的一生那麼短又那麼長,如果遇上幾個在意的人,總是想好好地把他們牢記下來,放在心上永遠不忘。

愛的歷史比人類的存在更長,試圖去釐清愛情的定義、發掘愛情的原型,本身就是一件狂妄的事。或許更重要的是,每一次遇見一個人時,都細細去珍惜感受所有的過程,或聚或散也無所謂,因為每一個來過的人都教會了自己一些事;每一個戀愛,都是世界上絕無僅有,最好的故事。

愛一個人,不厭短暫,不厭長久,只厭不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