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未來大人物】專訪王麗蘭,過去馬來西亞新移民的身分讓她格格不入,爾後卻發現這樣的隔閡來自台灣缺乏的國際觀,她領著新住民作台灣人的眼,看見世界上的多元族群與人文風景。

文:李修慧

與王麗蘭初次見面,就感受到她的熱情與魅力,長著一張 baby face,聲音卻清脆響亮、中氣十足。她的聲音就是她的名片,清楚告訴我,她是大學馬來語課程的老師,還是電台節目主持人。

但十多年前,她的聲音,帶給她的卻是令人苦痛的標籤,不斷提醒她身邊的同學:這怪腔怪調的傢伙來自馬來西亞。

馬來西亞華人一心嚮往台灣,台灣人眼裡卻只有歐美日韓

18 歲時,她離開馬來西亞的華人社區,來台求學。過來前,她跟多數的馬來西亞華人一樣,對台灣的文化盛況、學術資源,充滿了粉紅色泡泡的想像。

「當時我們都覺得台灣就是進步、發展、好吃、好玩,以前我們都會看台灣的瓊瑤劇欸,林青霞演的啦、《在水一方》啦,」除了台灣文化強勢攻入馬來西亞華人社區,王麗蘭說,更重要的是,「很多馬來西亞的文化人士、學術人士,都在台灣唸過書。」於是華人社區形成了「要做文化事業,就非去台灣不可」的風潮。

但當王麗蘭抱著夢想來到來台灣,卻發現,無論她多麼努力,都沒有辦法融入她的大學同學。

「他們也不是故意的,但他們就是會『忘記』你:班遊就是會忘記找你,下課揪吃飯大家就會忘記揪你。有幾次我硬著頭皮主動去找他們,但就算加入了,還是很容易被忽略。」王麗蘭下了結論:「我沒有被討厭,但就是沒有被喜歡。」

總是被忘記的台灣生活,讓她的粉紅色泡泡一夕破滅,只剩下刺鼻的肥皂味。而好勝心強的王麗蘭,為了成為一個「正港的台灣人」,開始洗刷自己的馬來西亞身分。

她改掉馬來西亞華語的腔調,努力學習台灣人的口音,甚至學習台灣人的文化風俗,包括我們吃什麼、我們都去哪裡玩。學習力超強的她,甚至成功模仿了台灣人的「偏見」,而且連她自己都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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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子,台灣普遍對中國很敵視,我也會莫名其妙敵視中國人,我當時就很討厭捲舌口音、覺得他們很 low。還有,有陣子大家不是反韓嗎,我也會討厭韓國欸,我也抵制韓貨、不用三星。」

「直到有一天我自己講出來時,我才驚覺,為什麼自己會這樣?」王麗蘭大大的嘆了口氣:「當你真的太想要融入,你太想要喜歡台灣,或者說太想要被台灣喜歡的時候,你真的會這樣。」

一顆榴槤的啟示:如果你是顆榴槤,為什麼要偽裝自己沒有刺

王麗蘭把自己當一面鏡子,努力模仿台灣人的一舉一動,直到,她遇見了那顆改變她一生的榴槤。

那顆榴槤,帶著「來自熱帶地區」的標誌,大爺一樣躺在超市正門口的貨架上,肆無忌憚的散發它的臭味(有人認為是香味),臭得無法無天、臭得目中無人。

「你想像一下,連續 2 到 3 年,都在一種『融入、退縮、融入、退縮』的糾結情緒下,你突然看到來自家鄉的榴槤,」當時王麗蘭忍不住質問,「那麼臭的榴槤,為什麼還可以擺在正門口,還這種姿態?」

王麗蘭像被醍醐灌頂一樣,開始瞭解,「如果你今天就是一顆榴槤,你為什麼要偽裝自己,你就是有刺啊!而且你就是在這裡了,你未來也會一直在,你難道要一直這樣子嗎?」

遇到那顆榴槤,王麗蘭才體認到,當一面「台灣人的鏡子」,不是長遠之計。

以上聽起來都很戲劇化,但人生不是電影,王麗蘭坦承,「榴槤」只是當頭棒喝,告訴她不可以繼續這樣,但是,不能這樣那能怎樣,也是她慢慢摸索來的。

「三年多了,還是會有這種時候,覺得自己的家鄉(馬來西亞)很 low、我來自的地方不夠好、我的家鄉比較落後,這樣的自卑感,有時候還是有。」「如果只用經濟的發展來評斷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那真的沒什麼好說,這個地方就是不夠『好』、就是不夠『文明』。」

「但經濟、政治跟民主的標準,不是評斷一個地方的唯一準則。」王麗蘭強調。

她常常跟她培訓的新住民媽媽們說,「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家鄉有什麼好的,你真的沒有辦法跟台灣人分享。唯有當我們有足夠的眼光看到自己好的地方,才能夠正視自己外國人的身分。」

別讓台灣的下一代繼續無知

決定以外國人的身分在台灣生活後,王麗蘭才開始思索,究竟是什麼,讓她來台求學的前幾年那麼痛苦,讓她無論怎麼努力,都是個「無法被喜歡的人」。

歸根結柢,她之所以無法融入,源自於台灣人對國際的「不了解」。

「他們不是故意要有高傲的心,他們不是真的要歧視你。沒有人與生俱來就說我想要歧視一個人,是不了解,加上一些誤導的資訊後,才變成這樣。」王麗蘭舉了個反例,「如果今天是金髮碧眼的,他們可能就會跟你聊聊他們所知的歐美文化。就算不知道英國在哪裡,我至少知道哈利波特;就算不知道美國有幾州,但我知道美國有什麼好吃、什麼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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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除了歐、美、日、韓,台灣人對其他國家的概念是一片空白。

「台灣人就只知道英國、美國、日本、韓國,以及某方面的中國,認識還都是很片面的。而且,當大家有了片面的知識,就覺得滿足了。」「我們來自的地方,他們沒有興趣,所以不知道怎麼進一步交流。」王麗蘭說。

看見問題後,王麗蘭決定從自身經驗出發,改善問題:「讓我們的下一代不要再這麼沒有國際觀。而我從東南亞來,那至少我能帶我們的下一代認識東南亞。」

秉持著這樣的概念,王麗蘭開始帶領馬來西亞國際志工團,也擔任廣播的節目主持人,甚至在大學開設馬來語、印尼語課程,希望台灣人對國際觀的無知,就停止在這一代。

讓馬來西亞與台灣,成為彼此的眼睛

2012 年開始,王麗蘭帶領清大學生志工,到馬來西亞的華人社區——務邊,進行社區營造、文史保存的工作。

「有時候,大家會覺得『大歷史』才是歷史,『小歷史』不是歷史:重要的人所過的生活跟面貌才值得留下來,我們這些小人物不算什麼。但其實,歷史是透過每個人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

但務邊因為是華人移民社區,比較看重經濟,對於文史不太在意。比如一間百年的傳統老店,明明非常值得保存,但當地人會覺得:「蛤?這個很重要嗎?」這時候,台灣學生的社區營造、文史概念就能幫上忙。王麗蘭說,「台灣過去因為有本土教育的推廣,台灣的社區營造做到爛了,但馬來西亞還沒開始。」

於是她帶著學生走進社區耆老的家,與他們閒聊,並用「旅遊書」的形式,紀錄這些原本被鎖在家門裡、被關在老人記憶裡的文化故事。

如果說,帶學生到馬來西亞做志工,是藉由外地人的眼睛,在這些當地人都覺得不起眼的砂礫中,淘取文化的黃金。那麼,王麗蘭接下廣播節目主持人的工作,就是讓自己成為台灣人的眼睛。

王麗蘭目前也是教育廣播電台「幸福聯合國」節目的主持人兼製作人。幸福聯合國這個節目最酷的地方在於,10 位主持班底全都是從其他國家來的新住民媳婦,這些外國人用來自越南、印尼、中國的「怪腔怪調」,向社會發聲。


王麗蘭目前擔任教育廣播電台節目主持人及製作人,透過全都是新移民的主持群,向台灣人發聲

「如果沒有我們這些新住民,台灣人可能只能看書、看報導來瞭解其他國家,但很容易落入文化霸權的想像。我們的存在,就是幫助台灣人看到世界上其他不同的地方、看到不同的人、看到他們在幹嘛。」

這些新住民來到台灣,成為台灣向外望的一扇窗,王麗蘭自信滿滿的為台灣 50 萬新移民定位:「我們就是台灣的眼睛。」

「掛羊頭賣狗肉」的語言課:文化才是本體

此外,王麗蘭也透過自己在政大、台大的印尼語、馬來語課程,「偷渡」馬來西亞跟印尼文化。

「最主要的不是教語言,而是教文化。但這很困難,我還在努力中。」王麗蘭很謙虛,但其實,她的印尼語課程,在PTT論壇「台大課程版」被學生讚爆,評鑑為五顆星。

王麗蘭的課程非常活潑,學生絕不只是待在教室正襟危坐的背單字,每個學期末,王麗蘭都會帶學生去台北車站的印尼街做「期末報告」。實際到這些外籍移工聚集地,「逼」學生去認識當地人。

王麗蘭說:「他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的契機,認識坐在台北車站大廳這些人。我在課堂上跟他們說印尼人多好、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都不如讓他們實際去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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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她也鼓勵學生做一些有趣的議題,而不只是去印尼街跟人家自我介紹,比如,「印尼人最愛喝的珍奶品牌大調查」或是「台灣人PK印尼人:筷子夾紅豆大賽」。

我聽了期末報告的內容很驚訝:這些印尼移工、印尼媽媽都不會覺得這樣讓學生訪問很耽誤時間嗎?「所有學生出發前都跟你有一樣的疑問,」但王麗蘭說,做完期末報告後,他們全部都嚷著「他們人好好喔」「他們好友善喔」,一些有經驗的移工媽媽,甚至還陪著他們,一個一個去找可以訪問的印尼人。

「當他們在年輕的時候有機會認識這些移工,這樣的經驗會留在學生心中很久。如果他們以後有機會做些重要的工作,能夠發揮一些影響力,這個經驗能夠幫到他們。」王麗蘭期許。

認真的學生+認真的老師=全部忘光光的課程?

雖然王麗蘭講起話來活力四射,對於傳播東南亞文化,好像有源源不絕的想像力跟創造力,但是面對不受重視的東南亞語教學,她仍然表現出無奈。

「我第一年教的學生,我第二年在校園遇到他,他跟我說他只記得馬來語的某句話,其他全忘光了,我真的很難過欸。」王麗蘭說,「不是他不認真,也不是我不認真,但事情就是這樣子,今天在這樣一個環境裡、用這樣的方式來學習,他只能剩下這些,沒辦法有更多了。」

跟台灣英文學習的方法一比,就知道王麗蘭所謂「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方式」是什麼意思。同樣是外國語言,台灣的英語教育,「包含英語雜誌、英語影片翻譯,在台灣,是整個社會的力量,在推動英語教育。」

雖然不少人批評台灣的英語教學太過制式、僵化、升學導向,但對缺乏資源的王麗蘭來說,能有聽、說、讀、寫這種細緻的教學分類,仍然是她遙不可及的夢想。

反觀馬來語或印尼語教育,全台灣卻只有四位大學老師,而且還都是領鐘點費、約聘的「兼任教師」。

「我曾經覺得,只要我一直教,越教就越多人認識,但是後來我發現,沒有用的。」王麗蘭顯露出少見的疲態,「學生就算很努力,就算很認真,他也只能學到那樣的東西,因為我們只給他那樣的配套。」

「唉~怎麼辦,很辛苦、很累、很難過!」王麗蘭往後一仰,表情沉重,馬來式華語的腔調跑出來,語調中盡是東南亞文化傳遞者的孤獨與無奈。

國際觀教育的路可能很苦、很長,但訪問最後,王麗蘭還是回歸她一貫的正向開朗。這個曾經被台灣社會排擠,找不到容身之處的人,丟出了一句老套到不行,卻讓我佩服無比的話:「不要怪社會,因為你就是社會的一份子。」

18 歲前,王麗蘭是在馬來人眼中的華人;18 歲後,他是台灣人眼中的馬來西亞人。但長期身為 outsider 的她,卻願意為我們這些 insider 的下一代貢獻,帶我們這些耽溺在舒適圈的台灣人,走出島國的狹隘視野,也告訴台灣人,世界上,除了歐美日韓,還有其他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