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男孩轉大人》導演瞿友寧專訪,上篇談男孩轉大人必經的兩條修煉之路,下篇,看瞿導如何以戲劇顛覆觀看的框架。

上一篇:專訪《花甲男孩轉大人》導演瞿友寧:每個人身上,都有男生和女生的靈魂

還沒落筆之前我就猜想,這專訪會寫得很長,長是因為捨不得結束。閉眼回想那天導演笑起來像大男孩,他說「不做大男人」的笑容裡,有自在與寬容。

花甲父親的六種樣貌,沒有人是完美的

瞿友寧一歲喪父,父親在他的成長過程缺席,他一直思考真正的父親應該是什麼樣子,《花甲男孩》裡有六個父親(若把花亮也算進去),可是六個都不完美。

「怎樣算是好父親?是大哥蔡振南後來成為的父親嗎?或是像二哥龍劭華,把家裡所有事都照顧得好好的?或者像三叔康康,他回家爭財產其實是希望妻小過得好一點。或是四叔,一直思念自己的兒子就是好爸爸嗎?甚至花明,他帶著孩子卻感受到一種原罪、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這樣令人心疼的他,不也是父親的一種模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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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友寧一口氣丟給我五個詰問,然後他說,他沒有定論,希望大家自己去感受。「他們都在學習,學習自己想要成為什麼樣的父親、什麼樣的人。」

即便是老婆懷孕、還在打色情電話的模範生花亮,瞿友寧都有許多同情的理解。

「花亮是一個模範生,從小到大被教導不能哭、必須承擔家裡的責任、要獨立,只因為你是男生。傳統價值觀賦予男生太多重擔。而花亮作為全家族乃至全鄉的希望,你去想像他承擔的壓力有多少,當他面對人生大事結婚,對象的家庭環境比他更好,他要扛起更多期待、不能犯錯、不能讓自己的恐懼現身,這是巨大的壓力。」

人沒辦法永遠完美,背負著完美形象的壓力太痛苦,可是人需要出口,「所以當他開始跟陌生女子通色情電話,看起來非常不堪、不應該,事實上他是在慌亂地找出口。」


圖片來源:《花甲》劇照

瞿友寧看每一個角色,都有同情的理解與溫柔,「每一個人都乘載著難言之隱與壓力,每一個人都有。」最後一句,他加強了語氣。

「你會發現這個故事裡,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呵呵。」他自己說了就笑了。

你以為的魯蛇,根本是人生勝利組

瞿友寧說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叫做《觀看的方法》(Ways of Seeing),英國藝術史巨擘約翰伯格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如果說拍《花甲男孩》有什麼企圖,我要談的,就是觀看的框架。」

他拿專訪前摘下的墨鏡舉例,「例如我們被教導說這個是眼鏡,難道這就只能是個眼鏡嗎?在《不可能的任務》裡頭,它是一個炸彈!」我們被逗得哈哈大笑。

「所以《花甲》這部戲就想問,男人一定要像男人、女人一定要像女人嗎?爸爸一定要像爸爸?孩子一定要像孩子嗎?劇裡,有時反而花甲才像爸爸一樣照顧著父親光輝。至於光輝,被自己兄弟和家人瞧不起,委靡成爛泥,女人仍對他真心相待,在片場我們都說,光輝才真的是人生勝利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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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與死、城鄉議題、父母與子女、同志與異性戀,瞿友寧放了多組對照的議題在劇中,顛覆大家對刻板印象的詮釋,挑戰觀眾重新思考,激發衝突也激發對話。

「有衝突比沒衝突好,衝突會打開溝通,溝通最重要的是理解彼此。」做導演,就是做概念的溝通,不能害怕衝突與衝撞。

第二集,瞿友寧以一場三分三十三秒一鏡到底的衝突戲,點燃全台灣的網路話題。

讓盧廣仲轉大人的三分三十三秒

啟用歌手做新人演員,是一個挑戰。挑戰若成功,開啟的話題更多、戲劇觸及的群眾更廣,可是所有人都在看盧廣仲會不會演戲。

劇本走到第二集,瞿友寧看見一場花甲與光輝的對話,落落長三頁台詞,「我就想,如果這三頁可以一氣呵成,所有人就會知道盧廣仲能演戲。」

瞿友寧於是和這場戲的另一位主角蔡振南說要一鏡到底拍攝,「南哥就一直撒嬌說『賣啦導演麥安捏啦~』因為他知道一鏡到底如果 NG 會很煩、很累。」

可是事後證明,一鏡到底的決定是對的,6月5日,臉書上開始瘋傳盧廣仲與蔡振南鬥嘴的三分鐘影片,這還是當時跟瞿友寧撒嬌「賣啦麥安捏」的蔡振南自己上傳的,至今已累積 759 萬觀看次數,影片仍在持續延燒。

一支電視劇,一支三分三十三秒的一鏡到底(第六集又有一次),瞿友寧動用的是電影的手法與拍攝規格。

而拍攝所在地台中瑞井社區,現在已成熱門景點之一。

「瑞井社區是一個傳統的台灣鄉村,當地是紅土地質,就地取材做的紅磚,比一般磚頭更紅,整個環境的氣味是有點火熱的。」

紅色磚房雖漂亮,卻很冷清,瞿友寧描述,「瑞井的老人家也剩下零星一點點,一半房子是破損的,這就是我們台灣鄉下的真實現況,有一點淒涼、仍在咬牙硬撐。這個狀態和戲裡的人物狀態都很像,每一個人看起來都人模人樣的,可是心裡都有垮掉的那一塊。」

勘景的時候,瞿友寧利用傳統鄉村不同的空間型態:大路、三合院中庭、小巷,去呈現對話裡張弛有度的緊張感,三分三十三秒的一鏡到底,充滿魔力與張力,令人屏氣凝神、目不轉睛。

「我要讓大家覺得,我們這是一個很厲害的戲,也讓大家看到,新手演員盧廣仲與蔡振南飆戲,一點問題都沒有!」他愛護自己演員的方式,是激發演員實力、打造劇組向心力與認同。

戲看到後來我們全都入戲太深,作為觀眾的我們也自認是這大家族的一份子。

可是戲總要結束,專訪也是,「其實可以開一場十個小時的座談會。」瞿友寧說到這裡好像精神都來了。

如果不做導演⋯⋯

瞿友寧很能表達,聽他說話,有時覺得如果課堂上有這樣的老師多好。我問他有沒有想過做導演以外的人生。

他想了一下就舉手投降,「我其實從幼稚園、國小就非常喜歡電影,中間沒想過別的可能,叫我回頭再去想另一種人生,我也真的不會想。我甚至覺得,如果有一天坐在導演椅上昏睡過去、然後死掉,會是一件幸福的事。」

瞿友寧希望自己的人生是豐富多樣的,導演工作讓他體會到花樣世界裡的多樣人生。「藉由我的工作,我可以去碰觸到警察、計程車司機、農夫、屠夫、殺人兇手等。」

「而且我喜歡給大家製造幸福,」他笑得像維尼,「我希望大家看完我的東西,心裡都會有滿足的幸福感。這也是我做戲的成就感來源,讓大家的人生得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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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大家看完我的戲,心裡有滿足的幸福感,讓人生得到安慰。

瞿友寧

他在臉書粉專看有些人留言說「這個戲太真實一邊看一邊哭」,即使工作到兩三點,半夜回家他還是會回覆,「就偷偷留言鼓勵他們,說你如果往下看到《花甲》最後,你會得到答案,你會看懂生死的意義是什麼。這齣戲會給你一個出口。」

專訪結束,我們拉到咖啡廳後頭拍照,這時的瞿友寧已經完全變成可愛的大男生,他比出自然的 Ya、揉頭髮、眨眼做鬼臉,和剛開始踏入咖啡廳帶著殺氣的瞿友寧截然不同。

可是如果有人欺負他珍愛的家人與劇組朋友,他仍能突然變得兇猛,只是他經歷太多、心胸因而寬厚。他的溫柔是以戲劇轉化這世界的惡,有毒的部分他來吸收,但當他把故事說完,世代、城鄉、男女、同性與異性戀,或許就有同理彼此的可能,更多理解的世界就有更多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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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的仍是一隻大灰熊,只是大灰熊很努力,想做一隻帶給大家幸福感的維尼熊。


附錄:大灰熊瞿友寧想對大家說的話

我想對花甲說,其實你有很棒的特質,只是你自己還沒發現,你會慢慢找到的。

我想對光昇說,真的學著放下,你才走得出來。

我想跟光輝說,雖然我們兩個工作不一樣,但有時候我也會有與你一樣的心情,我會覺得這一輩子好像白活了。

我想對阿瑋說,不要為別人而活,要為自己而活,你才會活得快樂。

我想對所有人說,長大其實是一個不停接受挫敗的過程,如何從挫敗的人生成長、找到自己和看清楚自己、進而肯定自己,是困難的事。人生其實就是挫折史,我們容易因此否定自己、覺得自己做不到,但是絕對沒有做不到,我常常告訴別人,你從小到大一定有一件事是你最喜歡的事,只是你放掉了,你可能覺得那不能賺錢、好像沒什麼了不起等等,但你回頭去想你最喜歡的事情,把它放到你的工作當中,它就會變成你最強的事,找到這一塊,未來你就會過得又快樂、也會做得很好。花甲最後找到了那一塊,他也看到家裡的人都找到了。找到的東西不一定完美,卻會是最適合現在的一種狀態。

《花甲男孩轉大人》片尾曲-魚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