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們隨時都做好為自己所愛的人犧牲,卻不意謂著這一切的犧牲,可以變質為讓日常從此失去光芒的勞動」家務勞動的價值時常被低估,我們可以如何練習看見與感謝⋯⋯

二十五歲那年,我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不知從何時開始,上課時、騎腳踏車回宿舍時、在客滿的電梯裡,我總能不分時間、空間感覺到有個體型高大的男子在看著我。起初我只是訝異「幹麼一直看我?」當然也有些害怕。直到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是因為他喜歡我。

第一次一起去看電影那天,他特地為我準備了要喝的水和蓋毯,有感於他照顧我的心意,我似乎也以極快的速度向他敞開了心。這還不是全部。我們一起去餐廳時,他會替我將泡菜撕成好入口的大小,還會將我的鞋子整齊地擺進鞋櫃。儘管我一開始對這些小小的體貼感到些許壓力,但他似乎也因此給了我像家人般的感覺。

因為這些不醒目的小貼心,通常不會出現在不熟的人之間,而是只有家人才會為彼此做的事。

又經過五年左右的時間,我們結婚了。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在戀愛時飽嚐(?)的體貼,我必須回以十倍,不,是百倍的代價。

也託了這位從起床睜開眼到睡覺的所有行動都會留下痕跡(「咦?他點了部隊鍋來吃?」「他邊喝啤酒邊打電動」「他在這裡剪過指甲」「因為找不到網路線,所以翻過客廳的櫃子和電腦抽屜櫃」等等)的丈夫的福,我徹底成為做家事就像呼吸般自然的人。

就在結婚幾年後,多虧一切行為都要留下痕跡的丈夫,也讓一名可愛到不行的小傢伙成為了我們的一家人。在我的照顧清單中,從此加入這位只要一碰到水就要把雙手、雙腳泡進去,然後非得灑在地上才罷休的「感官遊戲老大」。一天之中,我至少得整理玩具與把整間房子擦乾淨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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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過得相當骯髒、邋遢的崔唯娜,自從和他們一起生活後,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變成人形吸塵器。只要是我經過的地方,保證會變得一塵不染。

從客廳走到主臥房廁所的方式,是沿途撿掉在地上的垃圾、把孩子隨手丟的玩具收進玩具箱、倒掉老公喝一半的碳酸飲料後將容器放進回收桶、將散落的乳液放回原位、擦乾淨廁所鏡子上的牙膏痕跡⋯⋯就在我去一趟廁所那麼一丁點的時間內!為了減少之後的待辦事項,我不得不將自己經過的每一處都整理得乾乾淨淨。

我變了嗎?變成愛乾淨的人了嗎?完全沒有。零食包裝依然在我車內地上翻滾著,放在杯架上待了一星期的美式咖啡杯裡繁殖著微生物;至於車子,大概已經足足半年沒洗過了。

我本人,一點都沒變。只是在家時、在與家庭成員們的關係之中,我有了全新的角色與義務罷了(或許是被迫一肩扛起也說不定)。雖然我們是雙薪家庭,但比起連晚上與週末都要工作的丈夫來說,家務自然成為稍微沒那麼忙的我的分內事。

像這樣每天默默搞定所有分內事,一年之中總會遇上幾次怒火竄湧的時刻。彎著腰來回擦地、把整隻手伸進體型高大的老公每次都直接脫下不翻面的T恤、使勁用手指摳掉孩子邊吃邊掉的一坨坨已經變硬的優格、清洗吸塵器的濾網、整理冰箱、每隔兩天就要清一次嚇人的垃圾山⋯⋯又有誰知道都是我在做這些事?

在沒有任何人看見的時候,我一項接著一項處理好,而且還有預感自己未來的每一天都得繼續做這些事,甚至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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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為了工作與家務、育兒累得精疲力竭的某一天,我久違地與未婚的摯友 H 見面。

成為律師的第一年,一直夢想著獨居生活的我,趕在初次踏入職場的前一天,才急急忙忙地找到住商混合的住所。如同字面的意思,我是在「前一天」才找到這間房子,所以非但沒辦法搬完行李,連家具也是空空如也。

儘管我只穿著一身套裝睡在冰冷的地板上,隔天第一次進公司,依然覺得自由、快樂得不得了。不久後,甚至還完成了獨居者的夢想—順利領養了「幼貓」,盡情享受著獨立生活的喜悅。

當時,與我走得很近的人正是 H。就在我住的大樓附近與家人同住的 H,一星期幾乎會在我家過夜三至五次。由於 H 當時仍是考生,因此每當我去上班後,她便能獨自在空無一人的房子埋頭苦讀。

或許是因為我們真的很熟吧,每次一見面我都會立刻用「你決定不結婚真的太正確了」之類的話,作為展開各種抱怨的發語詞。

「我已經辛苦上了一天班,累得跟一灘泥一樣下班。結果一回家,到處都是寶特瓶。我要先把它們一個、一個撿起來,放進回收桶,然後再把老公、小孩丟得到處都是的的衣服一件、一件用衣架掛整齊。

小孩每一秒都在灑東西,所以我就得邊追著他跑,邊把灑出來的東西擦乾淨⋯⋯人一旦結了婚啊,不管在家裡還是在外面,通通都會變成工作的地方。不結婚,過著自由、舒服的生活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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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期待聽見 H 略有同感地對我說一句「真是辛苦了」,結果她呵呵大笑,反而發表了意料之外的言論。

「我和你一起生活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等你去上班後,我就幫你把丟在梳妝台上的一坨坨衛生紙團拿去丟,然後把裝小菜的容器洗乾淨、晾乾,接著再丟垃圾、鏟貓屎。」

瞬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仔細回想,我在住商混合大樓生活期間,一直都是起床盥洗後,稍微準備一下便立刻出門上班,直到很晚回來就直接睡覺了。既然如此,到底是誰在打掃房子、倒垃圾、撿飄散在浴室各處的頭髮、替換各種消耗品呢?是 H!

當時,我甚至連一個人住每天理應要做這些事都不知道。那時的我都已經快三十歲了,竟然連這些事都還不懂,真的太⋯⋯原來是媽媽替我收拾數十年來的殘局,接著又在離家獨立生活後由 H 幫我做了這麼多事;原來為了讓像我一樣的人好好吃飯、睡覺、存在,有人一直默默不著痕跡地重複做著一樣的事。為什麼我完全不知道?

與 H 越聊越顯得自己無知的我,衝擊的程度也逐漸強化。當我驚呼著「我哪有?什麼時候?我嗎?我有那樣說過?」一想到在家裡也有人和我一樣的反應時,唉,不禁噗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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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仍是二十多歲的律師時期,每次聽見委託人說「因為對方牙膏用完沒有蓋蓋子,所以我就爆發了」「因為對方襪子沒有翻回正面,所以大吵一架」之類的故事時,內心總會浮現這樣的想法:

「為什麼會為了這種小事吵架?再把牙膏的蓋子蓋上不就好了?重新把襪子翻回來就好了啊?難道愛一個人,連這點事都做不到嗎?」

不值一提的自以為是。我和別人不一樣,不是為了一點瑣事就要吵架的人。

然而,從我也替別人收拾了將近十年殘局這點看來,其實也會發現在老公出差時,默默萌生了「最好可以過夜再回來」的念頭;或是把孩子託付給婆家照顧一天時,自己的內心忽然有種嚼咬著薄荷糖般的沁涼、舒暢感。於是,就這樣到了某一天,一直壓抑著的憤怒才以相當極端的方式瞬間爆發。

「拜託你把垃圾丟在垃圾桶啦!煩死了!」

被我尖銳的用詞嚇到的老公,回了句「有必要那樣說話嗎?」然後也開始生氣。看著他的反應,我更是怒火中燒。就在結束了一來一往傷害彼此的話語之後,我委屈落淚,並開始細數著自己一直以來有多麼辛苦。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唯娜,對不起,你應該早點說啊⋯⋯」

早點說。

一口氣說完所有想說的話後,我感到無比的自由,並且大大地恥笑了那個曾說過「難道愛一個人,連這點事都做不到嗎?」「何必為了這點雞毛蒜皮小事吵架?」的二十多歲的我。雖說為了「家人」連性命都在所不惜,但⋯⋯我再也不要幫你撿垃圾了。

如果有人讀到這裡覺得鼻酸哽咽的話,請容我拍拍各位的背。家務非但無法帶來強烈的成就感,沒有「結束」一事更是令人疲憊,也因此才會變得更委屈(我的故事越說越長的原因全都是因為這個)。

在前來訴請離婚的委託人之中,甚至可以說多數都是因家務引起的紛爭,點燃了決心離婚的契機(有個有趣的現象是,在離婚事由中提到家務問題的比例,以五十至六十多歲的女性占壓倒性多數,四十多歲的女性則是偏多數;至於二十至三十多歲,則是男女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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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們隨時都做好為自己所愛的人犧牲,卻不意謂著這一切的犧牲,可以變質為讓日常從此失去光芒的勞動。

因此,我們必須經常記得,有人為了你不停做著這些沒有終點的雞毛蒜皮小事的價值,並且要時刻對此表達感激之情。

雖然我花了很多篇幅談論關於家務的事,但豈止這些呢?每次朋友聚會時,總有些朋友會替大家找地點與訂位、聯繫。這一切看起來或許理所當然,但仔細想一想,事實上並不然—因為他們必須特地付出自己的時間與能量才能完成這些事。

無論是在公司默默整理好公共空間的人、或是替前往保健室的同學整理告知功課與注意事項的人,皆是如此。

與強制在背後(!)照顧著我獨居生活的 H 聊完後,才讓我不禁開始思考,或許我的丈夫,甚至我年幼的兒子也都默默地在我未曾察覺的地方,以其他形式付出他們的體貼與犧牲。

因此,如此不完美的我才得以順順利利地過日子。不,不只我的丈夫與兒子,我深深地體悟到,自己之所以有辦法走到今時今日,其實都是因為有很多人在不知不覺間照顧著我。

那些做了也不起眼的瑣事、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沒人願意挺身去做便無法完成的事⋯⋯正因為有人承擔了這一切,才讓所有的關係、日常得以安然無恙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