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第一位跨性別議員——上川礼:「過去我幾乎不關心政治。三十歲以後我開始以女性的身分過活,就再也沒有去投票了。可是很多事我越來越難以忍受,這種心情也堅定了我參選的意志。我決定出來參選,說白了就是對這個社會感到絕望。」

註:本書寫於 2007 年,中文翻譯保留原文所使用「性別認同障礙」一詞,是為了呈現作者當時所面對的境況。

文|上川礼

從暗處走到陽光下,表達訴求

初試啼聲

二○○三年二月二十六日早晨,我人在京都工作,打開《朝日新聞》早報,一個斗大的標題映入眼簾——「性別認同障礙者決意參選」。

我就是標題說的當事人。我參選東京都世田谷區議員的消息首次登上媒體。沒想到京都的報紙也刊載了這則消息,我有些錯愕。東京報紙刊載的版面肯定更大,我也再次體認到這件事有多重大。

我連忙搭乘新幹線趕回東京,跟夥伴商量對策。我們決定隔天早上到小田急線的豪德寺車站前,舉辦街頭演說。我把握時間做好準備,明明想講的話題一大堆,卻想不出要用什麼關鍵字吸引路人注意。眾人苦思良久,有人建議用「我的戶籍性別是男性」作為標語。

眼看活動就要開始,我的一顆心也七上八下。 街頭演說的主要目的,是讓路人記住我的名字和長相。而且,車站前熙來攘往的路人多半是忙碌的上班族,傳達的訊息最好言簡意賅,才能深入人心。至於具體內容,再請有興趣的路人看傳單就好。

打扮成女性的我,說出自己的戶籍性別是男性,這樣的標語確實有引人注目的衝擊性。我的理性也很清楚,這麼做可以明確點出我要表達的訴求,算是一個很不錯的訊息,但我的內心是在淌血的。

過去除了家人和跨性別的夥伴,沒人知道我有性別認同障礙。如今我必須把這個事實昭告天下。這種恐懼感,就好比撕開傷口給別人看一樣。這不是什麼值得鼓勵的行為,但要達到目的又不得不做,我的心情非常複雜。

隔天二十七日早上八點,我第一次站到車站前。車站出入口早已擠滿通勤的上班族和學生,光是站在那裡,沒有人會多注意我一秒。我急著要開口,卻遲遲不敢下決心。

儘管春天的腳步已近,氣溫還是十分寒冷,人們都縮起身子快步走過。我也覺得很冷,可是握著麥克風的手緊張到冒汗。是時候鼓起勇氣了⋯⋯

「大家早,我叫上川礼,我的戶籍性別是男性。上班上學的朋友,路上小心喔。」那時候我留著及腰長髮,身穿紅色套裝,乍看之下就是個「女性」。路人都被我「衝擊性的自白」嚇到,訝異地觀察我的表情和身體。

這是用來吸引關注的話術,但我只希望大家趕快走過,最好不要注意到我—我就抱著這種矛盾的心情展開街頭活動。接下來兩個小時,我就像一臺壞掉的留聲機,不斷重複著同樣的口號。

當天空氣很乾燥,我緊張得要死,喉嚨又乾又渴,聲音也喊到沙啞了。羞恥和不甘的情緒在內心翻騰,淚水也在眼眶裡打轉。這是我三十多年的生涯中,過得最漫長的一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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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轉絕望

我也是百般糾結才決定參選的,說實話,過去我幾乎不關心政治。三十歲以後我開始以女性的身分過活,就再也沒有去投票了。投票通知單上有標記性別,而我的戶籍性別是「男性」,選務人員肯定會懷疑我冒名頂替。

我死也不想在左鄰右舍面前說明自己的性別認同問題。如果生活還過得去,就算有一些不安或不方便,我也不會出來參選。可是很多事我越來越難以忍受,這種心情也堅定了我參選的意志。我決定出來參選,說白了就是對這個社會感到絕望。

二○○三年,「性別認同障礙者」正處於一種進退維谷的局面。 二○○一年十月,電視劇《三年B班金八老師》第六季開播。後來成為當紅偶像的上戶彩小姐,以精湛演技詮釋一名有「性別認同障礙」的學生,引起廣大關注。

隔年三月,競艇選手安藤大將公開自己有「性別認同障礙」,選手性別登記從女性改為男性;同年六月,某位「性別認同障礙者」穿著女裝上班,被公司解雇。

該名員工向法院提出抗告,東京地方法院認同其主張,判決解雇無效;九月,東京都小金井市議會上,某份意見書在議員提案的場合通過表決,內容是〈關於性別認同障礙者的性別登記問題,應盡可能給予性別變更的機會〉。

這些議題都被媒體大幅報導,社會也開始關注「性別認同」的議題。然而,媒體的關注是善變的,搞不好過了一年半載,人們還沒有深入了解問題,報導的浪潮就過去了。

由於我的外觀和戶籍性別有落差,到公家機關辦事總會碰到問題。我的外貌和身分證明文件上的性別不同,連要租一間房子都不容易。也有人害怕健保卡上的性別曝光,不敢到醫院看病,最後失去了寶貴的性命——然而,行政和司法對這些問題置若罔聞。

剩下的方法就是遊說政治家,請他們透過立法程序,提供性別變更的機會,無奈也少有政治家聆聽我們的訴求。

除非有更大的社會運動發生,否則這個問題肯定會被遺忘。我懷抱強烈的危機意識,持續找國會議員陳情,也認識了家西悟議員(當時是眾議院議員,現在是參議院議員)。家西先生是血友病患者,因為使用了非加熱凝血製劑而罹患愛滋病。

為了讓政府承認行政疏失,他積極研究藥物汙染造成的愛滋問題,並公開自己的身分和本名,擔任大阪愛滋藥害訴訟的原告團代表。這樣的經歷帶領家西先生走上從政之路,他對我說了這麼一段話。

「確實『性別認同障礙』是關乎人權的重大議題。不過,立法意味著要改變國家,所以有必要引起輿論關注。當事者必須站出來表達訴求,獲得社會認同才行。」 那是二○○三年一月二十二日的事。從那一天起,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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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身邊的夥伴也問我要不要參選,一開始我當然拒絕了,我不認為自己辦得到。 自問自答 我害怕別人的偏見,過去始終低著頭走路、夾著尾巴做人。

可是,再這樣下去情況也不會改善,如果有人敢公開自己有「性別認同障礙」,說出自己的困境,肯定會成為新的催化劑,喚起社會大眾正視我們的問題。

換言之,要有「某個人」站出來才行。但誰要站出來呢?我嗎?⋯⋯不行,太可怕了⋯⋯可話說回來,推給別人去做似乎又不太對。與其冀望別人發聲,不如主動站出來才是正解吧⋯⋯ 我煩惱了好幾天,決定跟我的伴侶山路明人商量。

一九九七年,我們在「TS 和 TG(性別轉換和跨性別者)之友會」認識彼此,那是跨性別者和性別認同障礙者的互助團體(現在通稱為 TNJ)。他跟我正好相反,是從女性轉變為男性。我們在尚未徹底變性、還保持中性外貌時就認識對方了。

隨著「療程」進行,我和他找回了適合自己的性別,彷彿互相交換了性別般,那也是我們共有的一段經歷。我們共度許多難關,互相關照扶持,一起祈禱小小的希望降臨。他是我重要的同伴,那時我們已經同居五年了。假如我真的參選,受牽連最深的肯定是他。兩人共同維繫的寧靜生活也將蕩然無存。

不過,沒有他的支持,我也沒勇氣踏入陌生的政治領域。於是我跟他談起這件事,說現在夥伴們期盼有人站出來,我考慮了很久,打算角逐這次世田谷區議員。

可是,他不置可否,沒有給我正面的答覆。我在煩惱時,習慣跟親朋好友商量,藉此整理自己的情緒,山路比較習慣自己一個人思考。我多次詢問他的意見,試探他真正的想法,但他只說決定權在我身上。

我也問過其他朋友,「TNJ」主辦人森野女士對我參選抱持正面的看法。她說我有口才和文采,參選也許是人生的一大機遇。然而,其他成員的反應有些複雜,他們知道一定要有人站出來,但這個重擔我背得起嗎?參選代表我一輩子都會被貼上「變性人」標籤。

我高中和大學時代的好友也擔心我被歧視,甚至還有人表示憤怒,質疑我的夥伴為何把我這麼柔弱的人推上前線。有朋友還傳簡訊告訴我,參選是要賭上性命的,得做好承擔各種罵名的心理準備。

我不斷反問自己,我要做的是一件這麼嚴重的事嗎?

徵詢家人意見

我決定跟家人商量,在前往老家的電車上,眺望窗外熟悉的夜景,心裡琢磨著家人可能有的反應。母親開朗外向,也有多次參與選務的經驗,她頂多只會感到訝異,不會反對我的決定吧。

至於父親,他年輕時一個人赤手空拳到東京打拚,深知社會險惡,說不定會反對我參選。聽完我的想法後,最先表示意見的是母親。

「每個候選人背後都有支持他們的團體,還有地方上的支援。不過,要拿到票終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認為妳的訴求是正確的,但有多少人願意聆聽呢?沒有堅實的基礎是很難當選的。」

母親很了解選舉的門道,也提供了精闢的分析。俗話說得好,選舉得掌握三大堅實基礎才有機會勝選,分別是「地緣支持、響亮頭銜、充裕資金」。如果我在父母的支持下,出來角逐家鄉的議員也就罷了,偏偏我要參選的是離老家很遠的世田谷區。

而且我除了「性別認同障礙」的身分,沒有任何頭銜與知名度,選舉資金更是趨近於零。弟弟也持反對意見,他明白我的訴求,只是他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個重擔要我來扛?就連我家的愛犬偉士牌,也在一旁憂心忡忡地看著我。

全家人都不說話,父親靜靜地開口了。「出來參選一、兩回,也無法立刻改變社會的偏見。不過妳說得也對,總要有人站出來發聲才行。妳出馬參選也許會吃大虧,遭到不公平的對待。有些人可能不了解問題的本質,只會把妳當成嘩眾取寵的人。妳若真想站出來,我也沒有理由反對。去做妳覺得正確的事吧,也不用擔心會給我們添麻煩,努力替妳自己和朋友們爭取幸福吧。」

沒想到,父親是最贊成我參選的。母親和弟弟默默聆聽父親的意見,也不再表示反對。臨行前,父親對我說,千萬不要當一個不切實際的唐吉軻德,否則大家只會當我是怪人,沒有人會正視我的訴求。

在回家的路上,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我看過很多好友被他們最深愛的家人否定——當你的家人不斷否定你,說你有毛病,你很難勇敢做自己,更不可能有什麼自我肯定感,連要好好活下去都有困難。幸好我的家人體諒我,也願意支持我。那麼,我更應該站出來表達訴求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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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參選!

區議員選舉的投票日在四月底,我一直猶豫不決,半個月一下就過去了。照理說,這個時期早該做決定了。

「怎麼都沒有人站出來,呼籲大家正視這個問題呢?」這段時間裡,我都抱著這種推諉卸責的心態,但內心很期待山路說服我參選,可是他沒有那樣做。我感到焦躁,又不敢下定決心,每天都睡不好,連飯也吃不下。 我天天想著要參選,天天都問山路該如何是好,後來他也被我問到煩了。

「所以妳到底想怎麼做?決定不了的話就不要選了。」山路逼我給出一個答覆。 我也被這句話激到了。

「可是,不參選就無法改變現狀啊!」

「我沒在跟妳說這個,我是在問妳結論,妳到底要不要選?」

「你問我結論,我哪可能給你百分之百肯定的答案啊。我想參選的意願從來沒有低於五成啦,我選就是了!」

我回話的口氣很不好,山路卻溫和地說,想選的話就選吧,他也會盡力幫忙。之後我們拜託好友 A 擔任選舉顧問,A 說競選辦公室要有一個人負責處理大小事,山路最好辭掉工作來幫忙,否則還是放棄參選比較好。

山路二話不說,隔天就跟公司遞出辭呈,連要拿來做性別重置手術的存款也統統給我當選舉經費。要知道,性別重置手術費用高昂,而且沒有健保給付。

參選過程中,我的身旁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要是沒有人整合這些想法各異的人,偶爾出面替我擋下惡意攻擊,我是沒有辦法跨越這道難關的。山路替我承擔了一切責任,也一路支持我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