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同、性別空間問題時有爭論,然如同曇花一現,被媒體以各種獵奇的方式報導,最終亦不了了之。專訪到 2018 年長庚大學性騷擾一案的跨性別者小雯(化名),當年她為爭取跨性別女性住宿權益,招開記者會揭發長庚大學強迫她住在男生宿舍、進行言語性騷擾。作為跨性別女性,是如何面對不被當作女性的時刻?她又是怎麼看「跨性別女性不該進女廁」的聲音?

2020 年 6 月,J.K 羅琳以 3600 字的文章,回應她帶起的「生理性別」、「性別認同」之戰,即跨性別女性是否該被當作女性看待,接著提出質疑,當認同取代了生理,是否將危害生理女性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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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社群一片譁然,參與過哈利波特系列電影的明星如丹尼爾雷德克里夫(Daniel Radcliffe)、艾瑪華森(Emma Watson)、魯伯葛林特(Rupert Grint)紛紛跳出來,表示支持跨性別女性的性別認同。

而讓我們將場景拉回台灣,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同、性別空間問題時有爭論,然如同曇花一現,被媒體以各種獵奇的方式報導,最終不了了之。

此次專訪到 2018 年長庚大學性騷擾一案的跨性別者小雯(化名),當年她為爭取跨性別女性住宿權益,召開記者會揭發長庚大學強迫她住在男生宿舍、進行言語性騷擾。事發三年後,坐在我面前的小雯,目前處於休學、在職狀態,她與長庚大學的官司仍在繼續,而她從未想過,出櫃之後面臨的第一個障礙竟會如此高。

我先從她的生命經驗問起:作為跨性別女性,是如何面對不被當作女性的時刻?她又是怎麼看「跨性別女性不該進女廁」的聲音?

跨性別要的不是生存,而是安全和安心的活著

早在高中升大學之前,小雯就已知道自己是跨性別者多年,於是當性別認同已經影響到生活,她很快行動,跑醫療流程、做賀爾蒙治療,接著就遇到長庚大學強迫她住在男生宿舍一事。

自長庚大學休學後,她也曾到科技公司應徵過,履歷到副總那關,對方要求讓全公司女職員投票,決定小雯是否能使用女廁所,得要全數通過才能讓她使用女廁。當下她充滿憤怒與委屈:「我說不用問了,如果要強迫出櫃,即便全數同意,我也不願意來。」

她說,當天回家哭得很慘。她曾對社會抱有期待,但是回報她的總是各種傷害。要提起自己被歧視的經驗嗎?她的笑帶有許多無奈,唉,太多,不勝枚舉。

「你知道台灣所有的連鎖健身房,都會拒絕跨性別者入會嗎?」她馬上就丟出一例,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她就幽幽地說:「拒絕原因,是因為跨性別者進到男或女更衣室會嚇到其他人,說是為了維護其他廣大男性與女性的安全及觀感。」

性別空間有男有女,卻沒有跨性別者的位置。我問,如果能向社會喊話,你會希望跨性別者如何被對待?

這題怕是問小了,她倒是回應:「我覺得不只是跨性別,用一句話說,是讓每一個人都能夠安心安全的活著,而不是生存。」接著解釋:「生存是不顧任何狀態,拼死拚活地保有一口飯吃。但每個性別都該有安心、安全活著的權利。」

舉例來說,大家都在吵跨性別者可不可以使用一個性別限定的空間,如果以跨女為例,讓跨女進入到女性空間,有人說會對其他女性造成傷害:「我覺得這個想法歸咎錯了人。跨性別女性容易受到性暴力對待,而今天暴力發生,我們要譴責的是有毒的陽剛氣質,而不是譴責有不同器官的人。」她認為,讓每個性別都能安心安全的活著,就該讓跨性別者進到自己認同的空間。


Photo by Shane on Unsplash (圖非當事人)

然而,要溝通讓跨性別進入認同的性別空間這件事,談何容易?更遑論各種跨性別者工作權、生存權的議題。小雯說任何訴求都很難被聽見,除非大家願意了解和同理。

問同理之難,她細細思量後,緩緩說:「跨性別者和同性戀有本質上的不同。好比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喜歡的人,所以我們能理解喜歡一個人的感受;但不是每個人,都會想要成為另一個性別,所以我們很難去同理想去成為另一個性別的感受。」

所以跨性別者想溝通訴求,更往前一層看,該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讓社會同理?而不只是,將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同,粗淺誤解成扮裝,性別認同該是關於與自我的連結、與社會的連結。

「為什麼不求助?」社會看不到的盲點

今年初,小雯考慮參加馬拉松比賽,想報名女子組,問了一下主辦單位,說報名組別需要看身分證性別欄。她心中是早已有底,卻還是氣憤:「老實說,我有雙重國籍,在美國護照上性別欄是女性,用護照申請絕對可以。但我生氣的是,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都有幸取得國籍。」

於是當運動賽事只依照身分證性別欄去分組,弔詭的事情就發生了:接受賀爾蒙治療的跨性別女性,必須用女性的力氣跑男性的賽事;而跨性別男性卻可以使用男性的身體跑女性賽事,限縮的不只跨性別者的權益,女性權益也被限縮。

為什麼企業沒有看見問題?為什麼企業不重視跨性別者的處境?小雯點出兩個原因:一、決策中缺少跨性別主體的存在;二、政府性別研究,沒有跨性別的存在。

「當制度沒有跨性別,就一定會漏掉某方權益,好比為什麼說圓桌討論上要有女性保障席位?因為當決策者都是男生,你很難期待有人能為女性說話。」她提起,在政府的性別研究報告中,認同為女性的跨性別者會被歸類為男性,而當研究嘗試用生理性別去區分,跨性別者的樣態就會被消失,「想拿研究來做決策,就自然不會有跨性別者的政策出現。」官方數據也沒有跨性別者,我們怎麼能期望這個社會和企業,能為跨性別者著想?

當前政府在處理家暴議題上,受害者通常能獲得婦女安置庇護機構的資源,然而這些資源並不包括跨性別女性與男性,根據勵馨基金會,非生理女性多被安置在特約旅館,也缺少完整配套服務。

跨性別者的權益在政府與企業之中不得保障,在社會上更難安放。當遭遇性別暴力等問題,多數跨性別者選擇息事寧人,而不是對外求助。根據伴侶盟的調查指出,75.3% 的跨性別學生及 70% 的跨性別工作者,在求學求職等階段遭遇到不友善對待,會選擇不去處理。

「我們知道尋求幫助,往往得來的是更痛的回應。」

沒有了政府組織協助,消失在世界也安安靜靜

知其難為,我依舊抱著一絲希望,問小雯,有沒有解方,或者我們能開始做的事?

她苦笑搖搖頭:「我想不到任何方法。」跨性別者爭取生存的路途,如同無法停止的迴圈:「跨性別者想要不被歧視,就要隱瞞身份;想隱瞞身份,就要改身分證;想改身分證,就要手術;想要手術,就要花錢;想花錢,就要賺錢;想賺錢,就要工作;想工作,就要不被歧視;想不被歧視,就要換身分證⋯⋯」她自然吐出這一連串似死亡魔咒的句子。她問,發現問題了嗎?

我點頭,跨性別者處在迴圈裡不斷奔跑,沒有終結。如果政府和組織團體不能夠提供協助,跨性別者是很難依靠自己的力量逃離這個生存的循環。

「撐不下去的,就逃離人世間,卻也沒人會知道,因為統計數字上,根本沒有跨性別者的存在。」小雯沈默半會兒,緩緩道出。接著又笑了起來,直說不好意思,沒有想把回答帶的這麼重。

我說沒事沒事,謝謝她願意說出來。對話看似無望,但小雯其實還是有很多盼望,抓著機會,就想為跨性別者說些什麼。力有所及,她說讓大家去聽聽跨性別者的經驗分享,去同理,這樣就跨出第一步了。

訴說的力量是這樣的吧,不只讓訴說者重新建構自我認同、自我療癒,對收聽者而言,更能一起去記憶、分享這些經驗,不讓一個人的生與死,安安靜靜、不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