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麗娟《童女之舞》,寫一對少女青春時期萌芽的情愫。

文|曹麗娟

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跳沒有配樂的獨舞。舞畢,觀眾中有一人大喊:「看啊!這是死亡與童女之舞。」此後,這支舞就叫這個名字。

——Isadora Duncan(伊莎朵拉.鄧肯)


圖片|達志圖庫提供(AP)

其實,我一直很想送鍾沅一朵花。

那種淺紫色的玫瑰,半開,帶著水珠。

你見過那種紫嗎?如果你染過布你便知道,那是一種很難控制的色澤,偏紅不對,偏藍不對,偏亮不對,偏暗也不對。不是染劑比例的問題,也不是色層順序的問題,那絕對無法控制。即使染出來了,也只是碰巧,第二次你絕對無法控制。還有,它不是均勻的紫。還有,你絕對找不到一種胚布的質感像那種花瓣的質感。

第一次見到那種玫瑰,那種紫,我就想送鍾沅。我也曾以每朵十三到十六塊不等的價錢,買過一朵又一朵半開的、帶著水珠的紫玫瑰,但我從不曾將其中任何一朵交到鍾沅手中,因為,是的,因為鍾沅根本不愛花。

那年夏天我們十六歲,在南臺灣最炎熱的城市。藍天空洞得駭人,彷彿可以吃掉天底下的一切;柏油路淌著汗冒著煙,彷佛就要融成汩汩黑河。就在那樣熱得人無所遁形的炎炎九月,我們考上那城市第一流的高中,並且相遇。

那天早晨我去註冊,就坐在公車最前頭的位置。途中某站乘客都登車畢,司機剛踩油門,卻見前方有個女孩向司機招手,疾疾前奔。我不由得傾身看那女孩——不只因為她穿著和我同樣的制服,不只因為這所女中的學生沒有人像她那樣把白襯衫放到黑裙子外面,不只因為她的百褶裙短得只及膝蓋。我會看她,是因為清晨的陽光剛好從路樹枝縫間篩下,圈圈塊塊灑在路面,她就穿過那一地參差光影,兩隻著白鞋白襪的腳交錯騰空、落地,遠看竟如奔馳在崎嶇岩地的蹄子一般!

你絕對可以說這太湊巧,因為我們竟然同班。

兩個同班又搭同一路公車的女孩如何結成死黨毫不傳奇,兩個十六歲的女孩自相識之初便迅速蔓延著一種肆無忌憚的親密,也不需要什麼道理。每天早晨見面,鍾沅必定從左胸口袋裡掏出一朵花給我,有茉莉,有梔子花,後來也有桂花。每節下課鈴一響,鍾沅必定拉我頂著烈陽在新鮮的校園四處探險,直至上課鈴響方橫越操場一路奔回教室。鍾沅進教室有個招牌動作——當然這得拜她那雙蹄子般的長腳之賜——她從不好好走前門或後門,而是高高撩起裙子,自窗口一躍而入。我每每先回自己位子坐好,轉頭看鍾沅單手撐著窗櫺,兩腳一提,輕輕落地,從不失誤。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鍾沅進教室的基本動作,從幼稚園到高中行之多年。她自小就是個瘋丫頭,千篇一律的教室格局和一成不變的上課下課令她生煩,便來點變化以自娛。國中之前,她是在男生堆裡「混」的,國中她念了私立女中,面對一干文靜用功的女同學,她頓失玩伴,只好把佻野的玩勁拿來運動,加入了排球與游泳校隊。跟鍾沅在一起,我那懵懂的十六歲心智彷彿對人與人之間的感覺開了一竅,乍然用心動性起來。鍾沅則說她初見到我那兩隻生生嵌在臉上的圓眼睛,便想問我是否看到另一個世界。當然,我們之間,到底是誰先喜歡誰至今仍是未了公案,然那早就像無數開天闢地的神話一樣,無關合理,也不須論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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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鍾沅開始加入我們學校的泳隊集訓,我背著書包立於池畔等她。昏暗天色裡我尋找著池裡的鍾沅,突然池邊的燈一柱一柱放出光芒,我瞧見兩隻溼亮的手臂迅速划開蓬蓬水花朝我游來。到了池邊,鍾沅倏地自水中躍起,柔軟光滑像魚一樣。水自這條直立的魚的髮梢滴落,沿著臉龐、頸子⋯⋯一路淌下,在腳丫周邊蓄積成灘。我仰首看鍾沅——她高我甚多——她的黑髮搭貼在腦後,襯得一張臉水亮清明,那頸上的血管、懸垂在下巴尖上的水珠,還有嘴唇、鼻子、眼睛、眉毛⋯⋯我一下子看呆了。眼前的鍾沅像尊半透明雕像,自裡隱隱透出一道十六歲的我從未見過的光。霎時,如魂魄游出軀殼般,我忍不住伸出手碰觸光源⋯⋯

當我的指尖碰到鍾沅那溼涼富彈性的、呼吸的肌膚時,我才轟然一醒,回過神來。一股混雜著奇妙、驚懼、興奮、羞赧的熱流在我體內疾速奔竄,我無措地垂首。鍾沅近前一步,托起我垂下的臉。她呼出的氣息往我面前一寸寸移近,我無助地闔上眼。鍾沅的唇往我眉心輕輕一啄⋯⋯

從此,每天見面分手鍾沅必定在我眉心這麼輕輕一啄,不管是在校園裡、公車上、馬路邊。我一方面貪溺於這奇妙美好的滋味,一方面又看到了周遭異樣的眼神。我不禁開始惶亂憂懼著——一個女孩可以喜歡另一個女孩到何等程度呢?

那回我們去看《殉情記》,回家的路上鍾沅突然看了我好一會,「你知不知道你有點像奧莉薇荷西?」

「哪裡像?我才不要死!」

「嘿,死的是電影裡的茱麗葉,又不是她。」

「反正我不像。」

我定定看著這個跟我手牽手的女孩,突然一股莫名的委屈與不安襲上來。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打從我坐在公車上第一次看到她我就像個傻子。我根本不會打球,不會游泳;我的個子那麼矮,頭髮那麼短,裙子那麼長⋯⋯我跟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突然我放開鍾沅的手,「我們不要在一起了,我跟你不一樣,好彆扭。」

鍾沅怔忡半晌,也不看我,只是直視前方沉沉道:「隨便你。」

此後一直到翌年夏天,我天天提早出門延後回家,錯開鍾沅搭車的時間。在學校,我沒有再和鍾沅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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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下,期末考前,週末下午我在圖書館念書,念著念著忽聽到群蟬齊嘶,吱吱直搗雙耳。我摀住耳朵,那聲音卻以更高的頻率穿透耳膜,直貫腦部。我再也坐不住了,只有收拾書包離開圖書館。炎熱的午後我背著書包彷彿迷路般茫然行走於校園,最後來到從前與鍾沅常去的側門老榕樹下。坐在樹底攤開書,猝不及防的豆大淚珠竟啪答擊中書頁——晴天朗朗之下,我再也無處閃躲,天知道我是怎樣捨不得她。

鍾沅竟翩然而至。

「嘩!你!」她驚呼。

鍾沅略顯尷尬地隨即轉身把一隻腳頂住樹幹,假裝彎腰去繫鞋帶。我抹掉眼淚,側頭看她。她繫鞋帶繫得很慢很專心,頭髮垂下來遮住大半個臉,鼻尖上冒著一粒粒細小的汗珠,簾子一樣的長睫毛一動不動。繫好一隻鞋她換另一隻。最後——似乎準備好了——她挺腰站直,拍拍手上的灰塵,撥開汗貼在頰上的一綹頭髮,朝我咧嘴一笑:「嗨!」

背光站在我面前的鍾沅看不清是什麼表情,彷彿還在咧著嘴笑⋯⋯她沉重的影子蓋住我,我抓著書本陡地起身。

「嗨!」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正要去游泳。」她說。

「哦。」

「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會。」

「教你,很簡單。」

「我沒有泳衣。」

她想了想,「我的借你。」

我猛搖頭:「我們個子差那麼多⋯⋯」語未竟,鍾沅已一手抓起我的書包一手拉著我鑽出榕樹旁的小門,直奔馬路。

到公車站牌下,鍾沅鬆開我的手,也不看我,只是咬著指甲張望車子。我把那本還拿在手裡的書收進書包,一時之間覺得熱氣難擋,眼前的柏油路升起縷縷焦煙。我搓搓手,手心都汗溼了。

我們在八德新村下車。鍾沅父親是飛官,所以她家比眷村裡一般人家大而且新。打開鐵門,入眼是寬敞的院子,一大蓬高高的軟枝黃蟬冒出牆頭,靠牆左右兩排花壇,種著茶花、杜鵑、茉莉、菊花以及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一輛橙色單車站在屋前的桂花樹下。我想起從前鍾沅每天早晨送我的花,大約就是院子裡摘的吧。

「喏,」果然鍾沅彎腰摘了一朵茉莉遞給我,「我反正不喜歡花。」

屋裡沒人,大白天卻還亮著燈,薄弱的黃光在敞亮午後顯得突兀而多餘。「每次出去都不關燈。」鍾沅啪答關了燈,轉身補上一句:「我說我媽。」旋即進房。

客廳櫥櫃上層擺著一張嵌在木框裡的大照片,想必就是鍾沅的全家福——只有三個人。她父親極挺拔,偎在他旁邊的鍾母只及他耳下。鍾沅母親雖嬌小,但那懾人的年輕美貌與倩笑卻是中年女子少見的。我發現鍾沅那雙單眼皮長眼睛、菱樣的上彎嘴角以及尖下巴是得自她母親,而挺鼻梁與身長則得自她父親。

房間裡傳來砰砰聲響。「童素心!你進來一下!」鍾沅喊。我應聲進房。鍾沅面對一排攪得天翻地覆的衣櫃坐在床沿,手裡拿著一件紅色泳衣。「喏,就這件,我升國二暑假買的,沒下過幾次水就不能穿了。你一定可以穿。」

那天下午從八德新村出來,我們便乘著鍾沅那輛橙色單車在街上瞎逛,因為我月經來,沒辦法下水。「所以我好煩當女生。」鍾沅說。她提議去釣魚、溜冰、看電影⋯⋯都被我一一回絕。也許是因為太熱,也許是因為期末考的壓力,也許是因為經期的情緒低潮,總之我極其躁悶不耐起來:「你不覺得我們這樣子很無聊嗎?」

鍾沅挑眉橫我一眼,沒有說話。

一路上,我坐在單車後座,目光所及剛好是鍾沅的背。白襯衫迎風鼓動,隱約可見裡頭的胸罩樣式——三條細細的象牙色帶子,一條橫過背部,兩條直越左右肩胛。我突然發現鍾沅直接就在胸罩外套上襯衫,不像我還在中間加了件背心式的棉白內衣。這遲來的發現令我恍然大悟——我和鍾沅,都是不折不扣的女生,即使我們穿胸罩的方式不一樣,即使我們來月經的時間不一樣。

就在我家巷口,鍾沅讓我下車。

「我很可能會留級。如果留級,我就轉學。」說完,她疾馳而去。

我凝望鍾沅遠去的背影,只覺胸中有股氣窒悶難出,脹得胸口疼痛不已。

高一結束,鍾沅果然留級了。高二開學前幾天,我接到她寄來的一封短箋。

「我轉學了,再見。」

沒有稱謂,沒有署名。短箋裡夾著一小把壓扁的、碎成乾花末的桂花。秋天還沒來,我知道它當然不是那年的桂花。

再見鍾沅,已是兩年後的夏天。

聯考過後一日下午,我倒在榻榻米上邊吹電扇邊看《威尼斯之死》,在悶熱的天候與阿森巴赫的焦灼裡,我昏昏盹睡過去。睡夢中,依稀有熟悉的呼喚自遠方傳來。「童素心⋯⋯童素心⋯⋯」我翻了個身,在夢境與實象之間混沌難醒。「姊,有人找你。」突然妹妹來推我。

我吃力自榻上爬起,蹣跚走出房間,穿過客廳去推開紗門。霎時,兩隻惺松睡眼被突如其來的烈焰燙得差點睜不開——鍾沅!

她跨坐在橙色單車上,單腳支地,另一隻腳弓起跨在我家院子的矮牆頭。一件無領削肩的猩紅背心並一條猩紅短褲,緊緊裹住她比從前更圓熟的軀體,裸露在豔陽底下的黝黑臂腿閃閃發亮。她習慣性地撩開額前一綹頭髮,頭髮削得又短又薄。

半晌,我發現鍾沅也在打量我。我不由得摸摸兩個多月沒剪且睡得一團糟的亂髮,再低頭看自己——寬鬆的粉紅睡袍,上面還有卡通圖案與荷葉邊呢。我朝鍾沅赧然一笑,鍾沅也朝我笑:「去游泳?」

海邊滿是人潮。這個南臺灣的炎夏之都總沒來由地令人騷浮難安,數不清的男男女女只有把自己放逐到島的最邊緣,尋求海洋的庇護與撫慰。

我和鍾沅坐在擋不住烈陽的傘下,好一陣子沉默。

「你都沒長啊?這件泳衣還能穿!」鍾沅忽道:「還有這撮頭髮,」她側身摸摸我後腦勺,「還這麼翹。晚上帶你去剪頭髮,打薄就不翹了。」

「不行,我不能剪你這種樣子,我頭髮少,而且臉太圓。」

鍾沅兩手托住我臉頰,左扭右轉,認真端詳。

「嗯。」她點點頭,「留長好了,你留長髮一定很好看。」

接著鍾沅打開背包,探手往裡翻攪,找出一瓶橄欖油。她旋開瓶蓋,倒了些油在掌心,便繞到背後為我塗抹起來。

我想當時鍾沅的指尖一定感覺到我汗涔涔的背部霎時一緊,可能她也感覺到我的顫慄了。我抑遏不住地挪動身子——長到十八歲,除了母親和妹妹,這是第一次有人碰觸我裸露的肌膚,而且這人是鍾沅。「那麼怕癢!」鍾沅帶笑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鍾沅按住我肩膀,在我背上輕輕搓揉——我頓時從嘈雜人聲與炙陽海風中抽離,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熱流貫穿全身,像要將我引沸、融穿一般。鍾沅的手在我背上滑動,左——右——上——下⋯⋯我歙張的毛孔吸入她暖烘烘的鼻息。她的手指彷彿有千萬隻,在捏著、揉著、爬著,我的身子不住往下滑,怦怦心跳催促我,催促著⋯⋯啊,我整個要化成一灘水流在這沙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鍾沅將瓶子交到我手中。

「手腳和臉也擦擦,不然會脫皮,很痛的。」

我悠悠回神。「你不擦?」

「出門前就擦過了。而且我常這樣曬,沒關係,你看我都已經曬得這麼黑。」

擦完,我將瓶子遞給鍾沅。

「想過我嗎?」突然鍾沅說。

「什麼?」我一時沒弄懂。

「算了,沒什麼。」

其實我馬上就懂了,只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呢?」我問她。

鍾沅鬼鬼一笑:「跟你一樣。」

黃昏後人潮逐漸退去,我和鍾沅才下水。我那在體育課被逼出來的泳技極差,只能勉強爬個十公尺,鍾沅不一樣,她根本就是條魚。她游來竄去,忽而將我按入水中,忽而潛入水裡扯我的腳,直鬧到我筋疲力竭,才放我回到岸上。

我躺臥沙灘靜聽濤聲。涼風襲來,鹹味淡淡,片刻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歡欣。鍾沅如此之近,海如此遼闊,沙地更穩穩實實地接納了我,一切曾委屈、憂懼、恓惶無措的,都暫時遠去。

不久鍾沅也上岸了。我一動不動躺著。她掀掀我眼皮,按按我胸口,又碰碰我鼻孔。「嘿!」她叫。我不作聲。「童素心!」她又叫,我依然不作聲。「你死掉啦童素心?」鍾沅大喊:「童——素——心!」隨即往我腰側一捏。

我尖叫著翻身滾開跳起來,鍾沅在一旁鼓掌大笑。

回家的路上,我們走走停停,不知哪來一股瘋勁,又哈癢又捉迷藏玩得好開心。快到我家時,鍾沅搖頭晃腦地吟哦起來:「童⋯⋯素⋯⋯心⋯⋯」

「幹嘛?」

「沒幹嘛,你家到了。」

我才剛從後座跳下,鍾沅便掉轉車頭,揚長而去。

我怔立巷口,搞不清楚鍾沅到底怎麼回事。忽地,自漆黑的馬路彼端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喚:「童素心!」鍾沅扯開嗓子沒命放聲:「童素心!我——想——你!」

我木然站在原處,極目凝望黑暗盡頭,隱約可見鍾沅定定不動的形影。我緩緩張開嘴,也想對那頭的鍾沅大喊。聲至喉間卻窒塞難出——那一切曾經委屈、憂懼、恓惶無措的,又蔓延周身,將我牢牢捆得動彈不得。

終於,鍾沅還是走了。

大一寒假我又見到鍾沅。那晚是年初三,我們坐在河堤邊,鍾沅已經開始抽菸,抽一種綠色包裝的玉山菸。她一樣抿著微翹的彷彿含笑的唇,過一陣吸一口菸,白騰騰煙霧好像從她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一股腦兒冒出來。她說抽菸讓她覺得比較不那麼冷。

是真冷,我。這回鍾沅是來告訴我她已經懷孕了!

她跟的人已經在牢裡,她叫他石哥。石杰大鍾沅七歲,也是他們八德新村的。事實上石杰的弟弟石偉才是與鍾沅一淘玩大的哥兒們,石偉上官校去圓他的飛行夢去了,石杰則跑了幾年船,最近才回來。鍾沅跟石杰在一起不過短短兩個月,卻已見識了許多新鮮玩意兒——場子、應召站、兄弟、大麻⋯⋯還有,性。

鍾沅平靜說著,像在說別人的事。

「會不會痛?」我竟先想到這個。

「你說第一次?」鍾沅很認真想了想。「還好,是那種可以忍受的程度。可是奇怪,我沒流血。」

「報上說運動、騎車——」

「嗯,有可能。」

「你為什麼⋯⋯不避孕?」我盯著地上的菸蒂問。

「其實才,兩次吧,都很突然。」

「不能不要做嗎?」

鍾沅看著我,沉思片刻。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很好奇,我不知道男生和女生有什麼不一樣⋯⋯做了以後我才曉得做愛很簡單,不過可能還有一些別的什麼吧。」

「什麼?」

「比方說——」鍾沅把菸扔到地上踩熄,然後跳上堤防坐在我身邊,抓起我冰涼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玩。「比方說,我在想,兩個女生能不能做愛。如果我是男生我就一定要跟你做愛。」

「那懷孕怎麼辦?」

「你是說我們還是我?」鍾沅拍了一下我的頭,笑道:「傻瓜,拿掉就好了嘛。」

「嘿!」她好像突然想到什麼,陡地放開我的手跳下河堤。「我們來放沖天炮。」說著走向單車拿背包。

我也跳下河堤。鍾沅掏出一把沖天炮、兩個裝了石頭的可口可樂罐,兩枝香。原來她都準備好了。

我們把罐子擺在河堤上,插進沖天炮,點燃兩枝香。點香時,鍾沅側頭問我:「你說我們第一枝炮要慶祝什麼?」

「慶祝過年。」

「好,慶祝過年。過了年我們又長大一歲嘍!」鍾沅按下打火機,那一小盞火光映得她的眼睛又亮又大,她笑得那麼開心。「第二枝炮慶祝我們見面。」

兩枝沖天炮「咻——」一飛沖天,在寒冷的夜空畫下兩道細小卻清晰的弧光,然後消逝在遙遠的遠方。

隔天,我們照約定的時間去醫院,醫生是石杰的朋友,關於安全和費用我們都不必操心。坐在手術室外,我回想鍾沅躺在手術臺上的模樣,打了麻醉劑之後她便閉著眼睛安靜睡著了,連眉間都那麼平,彷彿作著香甜的夢。她裙子下面的兩隻腳敞開來,分別擱在兩頭高高的金屬架上。那兩隻會跳躍打水、蹄子一樣美麗的腳⋯⋯我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那晚我留在鍾家,半夜醒來,見鍾沅斜靠床頭不知想些什麼。「還痛嗎?」我問她。她搖搖頭:「和月經來的感覺差不多。我在想,今天在醫院好像作夢一樣,我只記得躺下去,打針,然後醒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童,你知道兩個多月的胎兒有多大嗎?」

我沒作聲。

「這麼小。」鍾沅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畫著,「醫生說,大約五公分。」她飄忽一笑,「只有這麼小。好奇怪,我們竟然都是從那麼小變成這麼大的。」

我推開被子,靠到鍾沅身邊,抓起她的手緊緊握住,心口彷彿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好痛,好痛。

同年夏天,鍾沅終於考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