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勞動的價值,以及我們為了讓周遭人感到舒適快樂的技能,不僅在家裡或在照護角色上有價值而已。在商業談判、國家政治、家庭政治中,女性視角對細節及大局的關心和關注更是寶貴。但大家對情緒勞動的要求,導致問題出現時,女性無法暢所欲言,因為女性缺乏和男性一樣的立場。那麼情緒勞動究竟是一種資產,還是一種負擔?

文|潔瑪‧哈特莉(Gemma Hartley)

一九九二年柯林頓競選總統期間,大家一再把焦點轉向一個同樣困擾美國人民及其對手的議題:他的妻子。

希拉蕊早在認識柯林頓以前就已經是職業婦女, 在柯林頓擔任公職後,她並未放棄事業,而是繼續全力經營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持續追求專業成就,不願當第一夫人那種拘泥於儀式的角色。在一次特別令人鬱悶的選舉辯論中,州長傑瑞.布朗(Jerry Brown)花大部分的時間,指控柯林頓私下把一些有利的案子送給希拉蕊的事務所。辯論結束後,希拉蕊做出反擊,因為她已經受夠了。

「我想,我大可待在家裡烤餅乾、喝茶,但我決定在事業上衝刺,而且我在外子從事公職以前就已經踏入職場了。」

她如此回應的脈絡並不重要,因為這不是大家想聽的答案。這番話一出口,希拉蕊後來不得不花好幾週的時間滅火,以期挽救那番話所造成的傷害,解釋她的立場,讓大家明白她也非常尊重全職媽媽。


圖片|達志影像提供(AP)

儘管如此,憤怒的信件依然像雪片般湧向《時代》雜誌,其中包括紐澤西州的選民君恩.康納頓(June Connerton)的投書,她寫道:「即使我曾經想要投票支持柯林頓,但他老婆的說法實在有夠賤,已經扼殺了我投票的念頭。」後來希拉蕊到底花了多少功夫才平息眾怒?她答應和前第一夫人芭芭拉進行一場烘焙比賽,並把過程刊登在《家庭圈》雜誌上。她烤的巧克力片燕麥餅乾贏了烘焙比賽,柯林頓連任成功,但大家永遠沒忘記她曾說過那番話。

多年來,那番引發眾怒的說法一直跟隨著希拉蕊。從她的先生一九九二年競選總統,到二○○六年她自己競選總統,那段話始終緊跟著她不放。二○一六年,她的餅乾食譜再次登上《家庭圈》的烘焙大賽,就像多年前一樣,但這次的標題是「希拉蕊的家庭食譜」,因為這次她不是以第一夫人的身分現身。如今,她的職涯(已發展數十年)以及性格依然令美國人擔憂。大家覺得她野心太大,太理直氣壯。她決心照著自己的方式過日子,

這使很多人深感不安。一直以來,她為了平撫這種不安而付出的情緒勞動始終不夠,未來也永遠不會足夠。

對女性來說,政治一直是很棘手的競技場。她們必須克服因性別而讓人覺得她們不適合擔任領導人的刻板印象,同時也必須刻意展現女性特質,好讓選民持續感到放心和快樂。就很多方面來說,競選公職簡直是一場人氣競賽。妳不能為了政策而忽略了討喜度,尤其妳是以女性身分身處在一個男性為主的世界裡。女性在領導階層中爬得愈高,需要付出的情緒勞動愈多。當妳抵達最高層時(就像二○一六年希拉蕊競選總統那樣),那些要求已經多到不可思議。到了那個時點,妳必須選擇如何從事情緒勞動,好讓自己盡可能處於最佳位置。這裡不得不再次強調:想要晉升到頂端,妳不可能讓周遭的每個人都感到舒適快樂。

希拉蕊決定競選總統時,已經有很多人感到不滿了。有人說她不夠女性化(她只穿褲裝,甚至沒有裝扮讓我們品頭論足一番!);說她冷漠、精於算計;說她太有主見,說她不「平易近人」。但另一方面,二○○八年新罕布夏州初選之前,她差點掉淚也遭到批評。一些不懂六十九歲女性生理結構的政治名嘴質疑,她那不可預知的荷爾蒙系統是否有礙其領導力。總之,她太接近男性標準了,令人不安;但她又太女性化了,無法成為美國的領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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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動輒得咎的情況下,她能走到今天,可見其政治才能不同凡響。

希拉蕊的整個職涯發展,有賴她從事情緒勞動的能力。她努力成為堅強、精明的政治領袖時,必須比對手更努力地展現溫和、討喜的特質,當然更不能給人潑婦的感覺。競選總統失敗後,她坦言:

「也許我過度學習了如何維持冷靜,例如咬緊舌頭,把指甲壓進緊握的拳頭中,一直面帶微笑,一心只想向世界展現一張鎮靜的臉孔。」

然而我們不禁想問,她還有其他選擇嗎?她的男性對手沒必要那樣戰戰兢兢地管理媒體及潛在選民的高度預期。和希拉蕊同圈子的男性政客,可以像我家兩歲小孩一樣發脾氣,也沒有人會苛責。相反的,政壇的女性從來沒有那種選擇,尤其像希拉蕊那樣有權勢的女性更沒有。她必須以多種方式包裝其政治抱負,掩藏任何怨恨的情緒,無視明顯的性別歧視,甚至以新科參議員的身分幫資深的男性參議員倒咖啡。即使是那些不認同其政治立場的人也不能否認,面對如此明顯的雙重標準,她在拿捏大家的預期方面表現得可圈可點。

希拉蕊在選後出版的《何以致敗》(What Happened)一書中,談到她一方面必須在大眾面前付出情緒勞動,另一方面又必須在競選過程中展現出抱負、強硬的形象,在兩者之間拿捏平衡對她來說是一場苦戰。

她似乎永遠抓不到使人放心的中庸之道。她上台演講時,沒有給人溫馨自在的感覺,沒有化身為令人愉悅的女主人角色,努力讓每個人感到舒適快樂。當然,其他候選人也沒有那樣做,但他們沒有義務那樣做。那些跟她同台競選的男性對手,不受同樣的情緒勞動所束縛。他們不需要戰戰兢兢地難捏分寸,努力地討選民歡心,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忽略或打破那些限制。

眾所皆知,希拉蕊的競選活動常引人詬病的一大問題是「討喜度」。她與候選人川普進行某場關鍵辯論之前,多家新聞媒體的名嘴都指出「笑容可掬」有多重要。但辯論之後,《大西洋月刊》的編輯大衛.弗倫(David Frum)批評她:「笑得像在孫女的生日派對一樣。」即便是最細微的動作,希拉蕊也是動輒得咎。

她在書中提到,大家對政壇男性暴露及掩飾情緒所設的門檻很低,字裡行間難掩其失望之情。男性候選人可以大吼大叫,展現「熱情」及多變的性情,說那是他們致力投身政治的象徵。身處同等地位的女性若是展現同樣的行為,只會遭到猛烈的抨擊。她們的聲音稍微高昂一些,就會被貼上「潑婦」的標籤,美國對音色尖厲的女性很有意見。堅定自信原本是一種領導特質,但是換成女性在台上展現自信時,那突然又變成情緒不穩的象徵。

有人說希拉蕊展現的沉著鎮定看來有所保留,似乎瞻前顧後。對於這種說法,希拉蕊在書中解釋:「我說話之前會先三思,不是想到什麼就脫口而出……但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嗎?難道我們不希望參議員和國務卿,尤其是我們的總統,審慎發言、重視言語的影響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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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前述,她所描述的情況並非競選活動中獨有的現象。女性善於控制自己的言語,在開口前先三思,這是一種保護自己及確保和睦的方式。許多男性也擅長這個領域的情緒勞動,雖然他們並未被同等要求,但這是可以輕易磨練及善加利用的技巧。男人懂得說話前先三思,以便管控周遭人的情緒時,他做起事來往往是有條不紊,小心謹慎的。希拉蕊所描述的那種鎮定,如果不是從評斷女性的觀點來看,很可能是一種優勢,歐巴馬就是很好的例子。

管理周遭人的情緒,並不是競選活動中唯一的情緒勞動。事實上,希拉蕊在《何以致敗》一書中花了很多篇幅談論她在二○一六年總統競選期間,不僅在公共場合需要投入情緒勞動,連在私下與家人、朋友、工作人員相處時也是如此。即使妳是在競選美國總統,妳還是得關心所有細節,以及受到那些細節影響的人。「我確保每個人都吃飽了。如果我們是在烈日下進行活動,我也會確保工作人員都搽了防曬乳。與我們一起出國的記者生病或受傷時,我會送他們薑汁汽水和蘇打餅乾,並請國務院的醫生帶著抗生素、止吐的藥物去旅館房間看他們。」雖然她坦承,在情緒勞動方面,她有很多事情是花錢請人幫助解決(例如,幾十年來,她已經不需要為了家裡牛奶喝光而匆匆跑去超商購買),但她仍是家裡負責情緒勞動的人。「我負責安排探親、度假、與朋友共進晚餐等行程。比爾有許多優點,但管好家務的後勤細節不是他的強項。」

希拉蕊顯然對女性承受不公平的情緒勞動要求感到遺憾,但她跟多數女性一樣,瞭解這類勞動的價值。她看到女性負責選民服務、打電話、寫信、組織研討會、協調任務。「我們不僅操心家務,也操心國事。」現在是我們開始把那些心力視為重要特質的時候,女性不是只會操心,我們更懂得關懷入微。

情緒勞動的價值,以及我們為了讓周遭人感到舒適快樂的技能,不僅在家裡或在照護角色上有價值而已。在商業談判、國家政治、家庭政治中,女性視角對細節及大局的關心和關注更是寶貴。

在各個層面善用情緒勞動的技巧,是有百利無一害的事。懂得關懷的領導者是賢明的領袖,他們的團隊、子民、同儕會更有動力為他們效勞。他們不只關心小我,也關心大我,因此成為大家的榜樣。他們的解題方式更為全面,也更符合大局。我們應該期望社會頂層的人更深入關懷下面各層級的舒適與幸福,讓所有人一起邁向更美好的未來。

女性在情緒勞動上的經歷,使她們特別擅長解決問題。女性從小受到的訓練是,隨時觀察所有正在動的東西,然後仔細思考可讓自己及周遭人處於最有利地位的選擇。這種技能可以直接套用在商業上,女性這種相互連結的觀點可以細探怎樣解題最好,又可以讓所有的人開心。

二○一二年《哈佛商業評論》的調查發現,儘管女性領導者有如鳳毛麟角,但是在定義領導楷模的每個領域中,她們幾乎每項得分都高於男性領導者。例如,在與「培育」有關的每項領導特質中(例如打造團隊、激勵、培養他人、協作和團隊合作),她們一如預期得分較高。她們在其他領域的得分也高,例如積極主動、追求結果、善於溝通和解決問題。

只要想想女性私下做的情緒勞動,就會覺得她們具備這些技能根本不足為奇。在生活中,女性不得不擅長交派任務,像是透過仔細的溝通,以注意及有效地解決家裡的問題。我們必須隨時掌握生活的現況:妳不主動規劃假期、為孩子報名夏令營或決定家中每週菜單的話,誰會做呢?女性很擅長解決問題,打造完善的組織系統,好讓全家人即使行事曆各不相同、甚至時間衝突,也可以過得很平順。女性培養人際關係,花時間和精力讓周遭的人感到舒適快樂。女性以最高的標準要求自己,在追求「兼顧一切」的同時,女性在職場和家庭中都努力追求超乎預期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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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男性和女性領導人的差距很小,例如在女性得分較高的項目中,「積極主動」排在前面,女性得分約比男性高出八%,但絕大多數的領導特質中,女性得分比男性高出二%至六%。我覺得這些結果不見得就表示女性一定比男性更擅長領導工作,或女性做事的方式一定是最好的新方法。然而它確實顯示,男性和女性所帶來的技能價值大致上是相等的,所以當我們把女性排除在領導高層外,或要求她們配合男性標準來調整自己以便在專業上出頭時,我們並未善用女性的潛在價值。

我們應該開始重視那些與女性的情緒勞動經驗密切相關的技能,並把那些技能看得跟男性的技能一樣重要,以便在全球經濟和文化領域中獲得更大的成效。我們必須讓女性運用這些技能來追求最高的目的,而不是只用來維持辦公室的愉快和舒適。這一切應該從肯定情緒勞動技能是一種領導特質開始。

我的目的不是在這裡討論政治,也不是在主張希拉蕊當初若是更小心地處理情緒議題,就能贏得二○一六年的總統大選。那些議題既不是我的專長,也不是我的興趣所在。她在烘焙餅乾或笑容方面所引來的批評,還涉及許多其他因素。不過我覺得,在定義政壇男性和女性的領導力方面,我們抱持的雙重標準以及那些預期對女性的限制,確實值得注意。因為,當大家預期女性應該持續投入情緒勞動,好讓周遭的人感到舒適快樂時,這種預期所衍生的後果不只影響我們對女性的觀感(懷疑她們領導世界的能力),或阻礙人際關係的進展(懷疑她們在家裡的領導力)而已。大家對女性情緒勞動的要求,還包括要求她們盡量壓抑自己(把自己變得更微小、更安靜),不要搗亂(連批評那些冤枉或誤解女性的男性,也被視為搗亂)。

大家對情緒勞動的要求,導致問題出現時,女性無法暢所欲言,因為女性缺乏和男性一樣的立場。女性只要批評男性老闆、男性同事、男性伴侶,任何男性,就有人質疑我們別有用心,居心叵測,因為那樣做破壞了周遭人的舒適,違反了社會規則。當女性不像預期那樣在家裡展現順從時,就有可能引發紛爭;在職場上,則可能導致事業受挫。若是在外面的世界,在街上深夜步行回家,不展現順從還可能導致更糟的後果。即使女性不是在人際關係中運用情緒勞動來提升地位,或是在職場上運用情緒勞動來幫助升遷,她們也需要運用情緒勞動來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