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歲的我的母親,那樣需要丈夫的姓氏做為標記;三十二歲的我的學生,保全的不只是姓氏,更是一個完整的自己。

文|張曼娟

女人的姓氏

發現母親忘記自己名字怎麼寫的那一天,我真的陷入前所未有的驚惶裡。然而,沒有可以求援的對象,也沒有軟弱時的倚靠,也就迅速堅強起來,開始思考能夠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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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找到一枝好寫的筆,接著就去買小學生用的生字練習簿,讓母親每天練習寫字。剛開始,她連拿筆都那麼吃力,前一年發生的小中風壓迫到視神經,損害了視力,加上無法控制的手抖,她好幾次想要放棄。我就像哄小孩那樣的哄著母親,稱讚她的字寫得好整齊,鼓勵她寫完一行再多寫一行,先從簡單的字開始,像是「山水日月」、「生日快樂」、「春夏秋冬」⋯⋯我先把字寫在每一行的最上面一格,再讓母親一筆一畫照著寫,彷彿她是我初初學寫字的孩子。

有時候,她寫著寫著就寫成了隔壁一行的字,有時候會突然創造出新的字,我總是對她說:「沒關係喔,你已經寫得很好了,今天比昨天更好,真是太棒了。」我是個永遠不會發火、永遠不失去耐心的「家長」。

這樣的書寫持續了一段時間,我便寫下她的名字,讓她練習。那一天,我下班回家,印籍看護阿妮告訴我:「奶奶說她不要寫這個名字,這不是她的名字。」母親鬧鬧小彆扭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我拿著生字簿到她面前問她:「怎麼不練習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太難寫啦?」母親的名字是「鄭鳳蓮」,這三個字確實不太好寫。母親看著生字簿又看著我,她說:「我叫張鄭鳳蓮。」

我笑起來,對她說:「我們只要寫三個字,不是很好嗎?」

「不好。大家都知道我是張鄭鳳蓮,沒人知道鄭鳳蓮是誰。」

就在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了,母親冠夫姓已有六十年,她只認識冠夫姓的自己;去掉丈夫的姓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默默走回桌邊,拿起筆重新寫下「張鄭鳳蓮」四個字,對母親來說,這才是完整的她。哪怕八十四歲的她已經罹患失智症,常常陷在時間與空間的迷障中,也漸漸無法知曉自己吃過飯了沒有,卻還那麼清楚的記得她是妻子,與丈夫是密不可分的。記得,並且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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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幾年前,好友結婚之後搬到了東部居住,在沒有手機與網路的年代,我們依舊用通信的方式保持聯絡。當她在陌生的城鎮安頓下來,便寫了信給我報平安,我也寫信給她,並在信封上寫下了她的夫姓。她回信告訴我新的生活,說後院的芒果樹結了許多果實,最後的P.S.寫道:「我比較喜歡自己的姓,別再幫我冠夫姓嘍。」我忍不住笑了,

意識到時代已經不同,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為任何一位已婚女性朋友冠夫姓了。我知道,她們覺得自己已經完整,不需要因為婚姻或丈夫,而添加新的姓氏。

一九九七年,我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初來乍到,有很多的不適應和焦慮,因為諸多待辦手續,我常常得和行政人員交涉,有位年齡與我相仿的祕書,給了我很多表格,我幾乎每天都在和那些英文表格奮戰。而更加困擾的卻是祕書對我的態度,雖然每次見面我總是用生硬的廣東話跟她問好,每天「唔該」(不好意思)、「唔該」的,她還是沒給我好臉色。

有一次,研究助理陪我去辦事,走出來的時候她說:「唉呀,老師啊,怪不得她都跟人家說你不尊重她,你怎麼叫她吳小姐?應該叫她陳太啊!」

香港職業婦女依然冠夫姓,並以夫姓為榮。這件事讓我感到驚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如此失禮。從那以後,我每次見她都熱烈招呼:「陳太你好。」她終於展露燦爛的笑顏。

前些年我在大學教書時,遇見一對班對,他們相戀十幾年,歷經許多考驗,終於舉辦了浪漫美麗的婚禮。我很榮幸的擔任證婚人,眼看著他們的成長,分享著他們的人生故事,感覺就像是家人一般親近。參加婚禮不久我出了新書,新娘照例會買書,表示支持;我也總會簽名贈書,表達我們的情感深厚。要題名的時候,我稍稍想了一下,以往都是簽給新娘一個人的,可是他們現在是夫妻,如果不題上新郎的名字,就好像是兩人迎面而來,我只跟一個人打招呼,卻忽略另一個,很怕自己又失禮了,於是,我題上了他們倆的名字。

新娘看見題辭,微微蹙了蹙眉,欲言又止,沉吟了半天才說:「老師,以後可以簽我一個人的名字嗎?我想擁有自己的藏書,像以前一樣。」說真的,這樣的要求有什麼不應該嗎?為什麼結了婚之後,就要與丈夫分享自己的一切?我的心中是理解的,也是讚許的,卻還是留意了站在一旁的新郎的表情。如果在過去,丈夫聽到妻子說這樣的話,絕大部分都會很不開心吧?

而這個丈夫只是像平常那樣的微笑著。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可以成為夫妻──妻子想要保持自身的完整,而丈夫願意幫助妻子成為她自己,做為一種愛的宣示。

八十四歲的我的母親,那樣需要丈夫的姓氏做為標記;三十二歲的我的學生,保全的不只是姓氏,更是一個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