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症,是一個我們需要認識的疾病。它不是單純的「心情不好」,不是「振作一點」就可以治癒,當然也不代表罹患憂鬱症的人太軟弱愛逃避。從一個憂鬱症男人,我們看憂鬱症的生成與治癒。

這世界太不真實

他是個計程車司機。

嚴格來說,他「現在」是個計程車司機。

每天清晨五點,他便到火車站前排班等第一班列車的旅客。啜一口咖啡,他將古典樂旋至最私密的音量,看了一眼四周,前後的車子都是蛋黃色的,自己的車子也是,像成列等待被取用的小蛋糕,都是一個模樣。

他歪頭從後視鏡裡看著自己,為了陽光換了變色鏡片,除此之外,這張臉似乎沒什麼改變。這是一張「計程車司機」的臉,他在心中自語,像是在向別人介紹鏡裡的陌生人──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彷彿一瞬間被抽空,他覺得這一切好不真實。

後頭的車子叭了一聲提醒他往前移。吃蛋糕的人來了,像麻雀成群湧出車站,他也醒了過來,輕踩油門緩緩滑動。人生啊!有空位就得繼續前進。

但半年了,還是好不真實。

這個看不起他、他也看不起自己的地方,不真實得如一場噩夢。

說不出口的憂鬱

原本他是位一年一聘的流浪教師,四處代課。剛畢業的時候,覺得這樣也算自由,但久了,他終於明白流浪的意思。

「自由」是有得選擇,而「流浪」沒有。

教甄考了三次,他還是沒辦法把考試跟教學分開,只要想到正在被打著分數,湧出的自卑與焦慮就讓他僵硬得說不出話來,最後他放棄了,繼續流浪。但是後來代課的職缺愈來愈少,不然就是愈縮愈短,有時只代個一、兩個月產假的課,又得空個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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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逐漸與同學疏離,變得封閉,代課的訊息傳不到他這兒,他也覺得自己是刻意被遺忘了。

「他們大概覺得有我這同學是個麻煩吧!」他不由得這樣想。

他生於一個教師家庭,哥哥是大學講師、妹妹在幼稚園教學。從老師身分退休的父母動用關係幫他找了幾個代課缺,但他拒絕了,因為那不是自己爭取來的,還對父親說:「我早就懷疑,自己真的有當老師的能力嗎?」

父親生氣地撂下狠話:「我家的孩子沒有不能當老師的,不然就不是我們家的人!」

面對這樣的否定,他更無法啟齒,他懷疑自己有憂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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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母親喚他:「明天沒事載我去醫院吧!有空先把車子洗一洗。」他頓時發覺母親的聲音蒼老了許多。

車是他畢業時,母親買的,說是他四處奔波考試,有輛車比較方便,但後來試沒考上、工作停擺,連奔波的地方也沒有,他就少開了。

這天他將車子厚厚的塵擦去,洗淨後的車子打了蠟如新生般光亮。發動了引擎,握著方向盤,他心中想著不能就這樣停下來。換一條路或許就能前進,然後,憂鬱就會好了吧。

從流浪到流放

「爸,我決定了,我要去開計程車。」他鼓起勇氣告訴父親。

父親氣得直罵:「瘋了!瘋了!」

而母親只說:「也好……」聽來卻更加蒼老了。

車子穿上蛋黃色的漆,他也穿上新的身分,加入車站前長長等待前進的人生裡。沒想到換了一條路,自己依然跟不上。

他融不入新的生活,總覺得其他司機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他。過去雖短,卻成了印記與包袱,大家知道他曾是老師後,總愛用這件事來嘲諷他。

就這樣,他搞不清自己是先被排擠,還是先自我孤立,總之一直沒被其他人接受,而他也更接受不了自己。

沒人邀他下棋,沒人找他吃飯,沒人提醒他火車改了班次,只有他出了問題時才群起譏笑他。

開車其實不是簡單的活,他對舊地名、老地標不熟,好幾次走錯路,找不到地方。導航沒說的小路捷徑,他不敢冒險,也因此被趕時間的乘客指責繞路。這些事在排班的司機間渲染了開來,大家看到他便刻意大聲說笑。

「這不能怪他啦!大學沒教開計程車啊!哈哈哈!」

「難怪喔!他這樣可以當老師,那我就可以當校長了啦!」

他愈來愈自卑、低落,每天都想逃離,勉強撐著在蛋黃色車列中出現,速度卻愈來愈慢──直到有一天,世界徹底崩解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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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崩地裂的那一刻

那天清晨,他突然認不得後視鏡裡的那個自己!他好累,無法再扮演誰了,甚至連人他都扮演不下去。

前頭沒有路,麻雀嘰嘰喳喳都在嘲笑他,天色暗得可怕,陰鬱如末日般重重落了下來,他的身體無法移動,什麼都停滯了……後頭的司機不斷按鳴喇叭,他手擱在方向盤上,卻茫然望著前方一動也不動。所有司機都圍了上來,像一團麻雀在他耳邊爭食,愈來愈近、愈來愈密,他摀起耳朵,找不到縫隙呼吸,突然像個黑夜裡迷路的孩子,放聲大哭。

他被送到急診室,打了針,也約好回診。

但過了很久,他才出現在我面前。

「這種情況,是憂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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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我說出這個診斷,他緊縮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是放鬆,也是無力。他早料想到了,卻又抗拒著,而我殘忍的宣告彷彿同時捏熄了他的不安與希望。

他接著問:

「為什麼會得憂鬱症?」

「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是不是我意志力不夠?」他看著我,等待我再次證實他的猜想。

「怎麼說呢?」

「因為我沒能堅持下去,我太在意別人的眼光、太想逃避,我……」

他跟許多人一樣,覺得憂鬱症代表著軟弱、自尋煩惱、智慧不夠……總之,是自己的缺陷所招致的。

然而,憂鬱症的生成不是單一因素。基因、先天氣質、成長環境、慣性思考、慢性壓力、突發的創傷……等種種因素交織串聯,先埋了伏筆,接著若隱若現地鋪陳,最後在措手不及的時刻,憂鬱從黑暗中登場。

所以憂鬱的生成是長長的一齣戲,是人與命運跌跌撞撞、又若無其事地走了一大段,最後才一起跌入一個窟窿。

是意外,也不意外。

憂鬱,常被否認或隱藏

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蘇珊.桑塔格談論了肺結核、癌症、愛滋病,這些疾病背負了罪惡、妖魔、懲罰、墮落的隱喻,而軟弱、意志失敗、壓抑或失控的情感,也都曾被指控是導致這些疾病的心理因素。為何書中未提及憂鬱症?我疑惑許久。

後來我才明白,憂鬱從不是隱喻,而是「明指」──明指著精神上的脆弱,毫不遮掩也無從迴避,這也讓憂鬱很難被視為一種「疾病」去討論。憂鬱本身就是黑的,不需要影子,也因此,我們否認它、隱藏它,彷彿看不見,憂鬱就會消失,最終卻放任它在黑暗中膨脹,吞噬了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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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傲又自卑的男人尤其如此。

憂鬱的扭曲想法,就像故障的方向盤

憂鬱就像糾結的一團毛線,用力抽出了任何一端,都只會讓它變成死結。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將困難的部分認清,然後在能夠努力的部分拉開一點、鬆開一些,慢慢地讓結解開。

那「自己的想法」,究竟屬於哪一個部分呢?

的確,憂鬱總伴隨負面的想法,比如:自己沒有價值,世界缺乏善意,未來失去希望……因此許多人會說只要能改變這些想法,就能擺脫憂鬱,就像走錯方向了扭轉回來就好,憂鬱了,往光明的路開去就好。

是嗎?

腦中的想法,真的能像操控方向盤那般自由、簡單嗎?

那如果方向盤壞了呢?

「當想法本身就扭曲了,你要怎樣去修正?就像握著故障的方向盤,你愈急著想要拉回正確的方向,反而愈駛向錯誤的那一端。憂鬱的負面想法就像偏移的方向盤,你只顧用力,卻對不準方向,最終還是駛入黑暗。

我試著讓他了解,憂鬱症是需要治療的,正如故障的方向盤是需要修理的。

故障的方向盤,需要修理

「那我還能做什麼呢?」他負面的想法正讓他想著「無能為力」。

「方向盤修好之後,如果沒有靠你自己掌控好方向、踩踏油門,車子還是無法繼續找到出路前進的。」我說著需要他自己嘗試的部分。

「那……我還適合當計程車司機嗎?」

「我也不知道,或許該等你自己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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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疑惑其實都沒有最終的答案。就像迂迴的人生,每個目的地往往都不是終點,我們只能轉動方向盤,一邊尋找方向,一邊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