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會否認家庭對我們的重要性,但我們有過真實的交流嗎?看作者如何點出餐桌上的沈默,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說真話的家庭。

父親節前夕,遇上超強颱風蘇迪勒,雖然風強雨驟,卻讓紛紛擾擾的台灣,一下子安靜了。靜靜地聽著風聲,態度謙卑,而強烈的雨勢,也讓台灣有了久違的「同島一命」的感受。後風雨退去,大家趕著補過父親節,FB上一張張幸福美滿家庭合照的背後,真的代表我們跟家人之間的親密嗎?相忍為國,以和為貴,誰有勇氣去探究家庭的真相?強颱拂過,刮去了不穩定的鐵皮招牌、吹歪了路樹電桿,卻也考驗了何者更加穩固堅實。多希望大風,也吹去我們的偽善,家庭中那不可言說的禁忌,橫在當中的枝條,讓我們「看見真實」。

全家一起做家事:把「家務」變成每天幸福的事

跟先生結婚以來,他對我們家逢年過年要聚餐一事,常感到不解。因為我們兄妹各自成家,爸爸上班都住在工廠宿舍,一家四口幾乎是住在四個地方。隨著娶妻生子,各組家庭,就更是各過各的生活,只能靠每次節日或生日作為號召,大家共享美食見上一面。原想這也是維繫家人情感無可厚非的一種方式,沒想到在我老公眼中,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photo credit:PEXELS

 「平常家人不互相交流,不互相關心,到了節日才撒大錢吃飯,這只是在買孝順的贖罪卷吧。」我老公如此說。乍聽之下,當然非常刺耳,但從餐桌的氣氛其實可略窺一二。席間,哥哥嫂嫂大部分的時間跟心力,都放在兩個小孩身上,小女兒吃個不停的模樣逗趣,大兒子則是一直玩不肯吃,最後惹來爸爸的怒氣,又搞得全家的氣氛陷入冰點。最後祖父母把矛頭指向不吃飯的孫子,好像只要他乖乖吃飯,一切都會天下太平。於是祖父母盯著外孫跟孫子,研究他們吃飯的習慣,不時評論一下今天菜色如何,幾乎成了每次聚餐的不變流程。

我們看到彼此了嗎?看到了。
我們有在交流嗎?事實上沒有。

我們只是藉著圓桌,在觀看各家人相處的狀況,其實中間是幾片打不穿的玻璃,看似互不打擾,其實因為對對方的生活無可置喙的餘地。我們在桌上,不談政治、不談信仰、不談時事、不談彼此工作近況、不談自己心情如何,那我們坐在一起是在吃什麼飯?節日的高潮,每每是哥哥拿出紅包,收到的家人默默點收,然後誇讚哥哥的大方。哥哥工作好,哥哥收入穩定,哥哥照顧家庭,然後就各自鳥獸散。於是我老公在今年的父親節,以缺席作為為此種儀式性聚餐的抗議。(多久沒跟家人聯絡?陪伴我們成長卻被忽視的「家」

 「在餐桌上,我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談,去那裏只能陪笑,太壓抑了!」對一個外戚來說,可能無法融入我們家型塑了幾十年的模式,我們在當中都被禁錮了,無感了,雖有壓抑,卻也覺得是維持家庭平和的一種方式。

「只有短短見面時間,何必去談一些破壞和諧的話題?」
「大家都是大人了,各自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何必干涉?」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了又怎麼樣呢?增加彼此負擔而已。」
「有些事能不談就不要談,彼此價值觀差這麼多,談也不會有結果。」
「有一起吃飯就很好了啊,有盡到做子女的義務,不然還要怎樣?」 

這些話,在圓桌彼端的我們都曾浮現過,於是話到嘴邊就縮了回去,不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不想造成傷害,卻造成彼此隔絕。假象的和平,其實暗藏的是對彼此家人的不信任。不信任我們能夠承受的了對方真實的想法,不信任我們的關係夠穩固到可以承受撞擊,不信任彼此有資格去過問對方的生活。於是我們的真我不斷退後,最後只剩下圓桌上標靶式的家庭合照,嘴的功能,最後只剩下吃飯。(全家一起吃飯的重要性)

這樣的平和關係,在承平時代應該無害,但是若遇到家庭的風暴,這樣脆弱的關係,真的有辦法抵擋的了嗎?以前常聽人說,兄弟姊妹在父母生前關係都不錯,但是面對遺產問題才發現,原來我們一點都不了解對方,失去了家庭調停人,大家都希望為自己的小家庭多掙一份,手足之情抵不過實際利益,悲傷未到終點,兄弟姊妹關係最後以撕破臉收場。不只是親人過世、或是生病、意外、負債等突發事件,這樣表面的關係,就像是一間蓋得美美的違章建築,只有正面像樣,裡面舉凡結構、用料通通都是個謎,只能靠強風來測試其堅固與否。

我常假想,父母往生的時候,我該用什麼樣的方式紀念他們。我有辦法寫出悼念他們一生的文章嗎?我對他們的了解客觀嗎?我真的知道在社會的眼中、在親人的眼中,我的父母是個怎麼樣的人嗎?還是我以女兒很偏狹的角度觀看他們,卻自以為很全面。會不會我們看待家人,都只看到很單一的面向,一種根植於兒時的偏頗印象,或是社會定義的價值判斷,會不會其實我們比外人,更不了解自己的家人?林冠華的母親在他身亡後,才從他眾多資料及臉書訊息中,發現冠華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她一直以成績來評斷孩子的成就,最後才發現錯待了自己的孩子二十年。(當爸媽老了,陪他們走最後一哩路

我們需要一個說真話的政府,但我們更需要一個說真話的家庭,身為家庭的一份子,我們不只活出「媽媽」、「爸爸」、「哥哥」、「妹妹」的身分,更重要的是,一個生而為「人」的身分。

我們都該多去述說,被全面性的了解,而非被桎梏在家庭身分的片面認知下,在成長的洪流中,被定焦在某一階段的幼稚,於是逃脫不了被輕看、被漠視、被壓迫、被定罪的模式。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帽子下,不能忽視我們每個人的情感需要、自我表達的需要、被讚美鼓舞的需要。父親不該是永遠堅強,他也有他的脆弱與無奈;媽媽無須永遠辛勞,她也應該享有她自己人生的快樂;哥哥也不是永遠要做表率,他也有不擅長的領域需要學習;妹妹不是家裡最無力的角色,她有可能成為扛起這個世代的支柱。

前些日子,假采苑文教基金會中山會館的場地舉辦了第一期的素人表演班,來參與的學員多是五十至六十歲的阿姨叔伯,我父母輩的年紀。課程中,我讓她們從各種面向來探討「自己」,自己的名字、原生家庭、在家中的身分與對應關係,他們從肢體、情緒及記憶的釋放中,顯露了真實的自我,喚起了兒時的回憶。霎時間,他們不再是肉體上年老的長輩,全成了孩子、少年,那樣沒有忌憚地哭與笑,在這裡沒有對錯,沒有身分的糾結,不用承受社會的單一觀感,在這裡有自我表述的自由。在孩提時受的傷,他們一路背負到如今,我們需要幫助他們打開,然後輕輕地放下。

我想,這是堂所有人都需要的家庭療癒課程,放下你的身分,說出真心話,看見家庭裡最赤裸的關係與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