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別者的身份長期被過度簡化或扁平化,一位香港的跨性別者從自己小六時對性的探索,重新尋找自己的認同。

文|M.Y.

在香港,當我們談到跨性別一詞,人們聯想到的,要不是相關的政治議題,例如性別承認法、性別中立設施,就是被套在我們身上的典型二元淒美論述:自小感覺靈魂與身體錯配,長年被社會的性別霸權壓抑,直至某年某日終於忍受不了,決定迎難而上,追隨夢想,繼而活出真我,成為勇敢和堅毅的典範⋯⋯。跨性別人士從以往被神秘化,到現在被政治化,或是被當成「勵志情色」(inspiration porn)的對象,一直都難逃被過度簡化和扁平化的命運。

而在性行為被嚴重污名化的香港,連一般大眾也難以坦誠地討論性,更何況是跨性別群體?還記得一次和一位完成了性別肯定手術(gender affirmation surgery,常被稱為下身手術)的跨女聊天,才發現她自手術以來,從未進行過性行為。我當時為她感到非常可惜。現時的手術方式,讓跨性別人士保留性器官的神經末稍,即使性器外觀改變,仍能保有感受性刺激的功能。

我相信,性是人的基本權利,性的探索是認識自我身心的重要一環,而跨性別人士,特別是接受不同的醫療介入後,如荷爾蒙治療、性別確認手術,身體與心理變化帶來的嶄新體驗,可說是著蘊含刷新人類性經驗的潛能,絕對值得多加探索和討論。可是,明明性別與性如此密不可分,在跨性別論述中,性卻總是被刻意淡化,十分可惜。

我自身的性別探索,和性探索不能脫勾。現在我的性別認同是跨性別女性。記得我早在小六的時候,已對女性乳房有所憧憬。當時,我在一本科學雜誌上讀到,一些青春期前的男生因為過度使用過薰衣草成份的個人護理用品,乳房發育了起來。我二話不說,翻箱倒籠,把家裡所有的薰衣草東西都找了出來。沐浴乳、洗髮露、乳液什麼的通通擠出來往乳頭上塗抹,妄想借此長出乳房來。目標當然落空了,但手指沾滿黏滑的液體,在乳頭上打轉,卻讓我首次體驗到性興奮。直至現在,乳頭仍是我身體特別敏感的地方。胸部在我的性別身份和性生活中,都擔當著重要的角色。

色情電影,則是奠定和擴展我對女性身體想像的起點。我在初中時開始在網上搜尋有關跨性別的資訊。當然,在那個年頭,跨性別這個詞仍未被大眾資泛使用,我只好借助「人妖」、「偽娘」、「變性人」等較為狹義,甚至帶有歧視成份的關鍵詞起步。當中「人妖」一詞普遍被用來稱呼保留陰莖的跨性別女性,而且經常與色情掛勾。

我在網上搜著搜著,便來到色情網頁的領域,那是我頭一次看見隆過胸的跨女裸體。準確地說,那是我頭一次看到女性裸體。在我見識常識書上簡陋插圖以外的任何順性别女性身體之前,跨女的身體搶先在我的大腦刻下了第一印象。「乳房+陰莖」成了我心中女性身體的範式,儘管我清楚身邊的女同學有的都是「乳房+陰道」的組合,但那卻是片面的知識而已,沒有實感可言。當我在觀看菅些色情電影時,會代入這些跨女的角色,而從不覺得那不是女性。甚至乎,對我來說,陰莖從來不是陽剛的象徵,嬌小、無毛的陰莖是既陰柔又可愛的。後來,網絡上有人質疑我不作性别肯定手術的話,便算不上是個女性,倒是讓我非常費解。

直至我高中畢業後,我鼓起勇氣購買了女裝和假髮,躲在自己的房間換裝。這過程中的某些部份,我過往一直避而不談,特別是接受精神科醫生評估的時候,那就是女裝帶給我的性興奮。我在房間穿上女裝時,特別是試穿貼身的衣物、絲襪和高跟鞋,陰莖會不自覺地勃起。我曾為這戀物傾向感到羞恥。在當時的 Facebook 上,有些易服者明確表達了自己穿女裝時的性興奮,卻被其他易服者批評為「變態」,急急割蓆,令我更否定自己的慾望,生怕「污染」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認同。反過來,由於意識到自己的戀物傾向,我不敢確定自己的跨性別身份,認為那只是我被性慾蒙敝的錯覺。對性慾的否定演變成對性別的否定。直至我與母親出櫃後,與精神科醫生講述自己的性別探索過程,我也刻意隱藏了這一部份。

精神科醫生一直被認定為「把關者」而非「支援者」,並非協助求歲的跨性別人士進行性別探索,而是負責「判定」我們性別身份的正當性。加上我在社教化和個人經驗中,潛移物化地接受了性慾是邪惡的主張,我就更不敢冒險和醫生坦白,生怕因此令我無法得到荷爾蒙治療。醫患關係不平等,加上性的污名化,跨性別者往往選擇壓抑性慾。後來,我才慢慢接受戀物和跨性別身份可以平行存在,沒有衝突。可是,否認自身性慾的思想,已經為我帶來數年不必要的掙扎。如果我當初能及早擺脫思想的牢籠,或許我可以早一點向家人坦白,早一點「做回自已」,接受荷爾蒙治療,身體的男性痕跡也會比較少,性別不安的情況也不會如此嚴重。

對性的恐懼不但削弱了跨性別論述的完整性,還能入侵現實生活,變成性別探索和實踐的障礙。因此,性別的解放中,不能缺少性的解放。唯有我們擁抱這作為人的基本特質,才能充份誠實地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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