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讓全家和樂融融的在一起,為什麼那麼難?」無法成為完美繼母的妳,其實並沒有錯。

文|溫絲黛.馬汀

你又不是我媽。你又不是我媽。你又不是我媽。

「你又不是我媽」是繼子女口中最強大的咒語——同時具備拒絕、挑釁與嘲弄的功能。走開,離我遠一點,我不必聽你的話。這幾句是繼子女發出的警告、處罰、威脅。理論上,你應該小心呵護,輕輕搧風,好讓「混合式家庭」(blended family)的小火苗,燒成亮眼溫暖的火光;但你這個破壞別人家庭的人,你是多出來的,你又不是真的媽媽,通常是最後的汙辱——打你一巴掌,潑下一盆冷水,澆熄剩餘的灰燼。

你又不是我媽。不管先前怎麼了,不管以後會怎麼樣,你又不是我媽是重點中的重點,其他的不重要,原本在爭什麼,你們之間關係如何,全都不重要了。你又不是我媽是一切的起點與終點,那是事實。

我和有繼子女的女性聊,也閱讀心理學家做的研究,訪問專家,那些關於繼親家庭的事實,很快就開始聚焦:繼親家庭不同於初婚的家庭。所謂繼母與繼子女應該要有辦法和平共處,彼此分享,愛著彼此,或即使只是(有時)喜愛著彼此而心中毫無芥蒂(那種有時似乎要將我們一分為二的矛盾),其實不只是奢望而已。

研究顯示,這種期待甚至是錯誤的。多項研究都顯示,對有繼子女的女性來講,有一件事再明顯不過,但幾乎沒人會去提:繼親家庭的感情或凝聚力不如核心家庭。繼親家庭的連結,不同於我們預期的樣子,我們把對於傳統家庭的期待,強加在繼親家庭上;繼父母與繼子女的關係,情感上的親密度不如親生父母與孩子的組合。


圖片|《春夜》劇照

事實上,繼父母與繼子女的關係特徵,通常充滿高度衝突。這種情形的源頭是繼子女感到失去親生父母,出於對父母的忠誠感,他們排斥我們、憎恨我們。其他的問題則涉及繼親專家裴波饒談的「繼親家庭架構」(stepfamily architecture)——某個人對家庭結構來說是外來者的事實,繼父母是外人。不論我們是否與繼子女同住,不論自己是否有孩子,也或者是一個女人孤身前往男方的家,我們可能得耗費多年時間,對抗繼親家庭的不同之處,感到有義務讓全家人更親近,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然而,臨床心理師與繼親專家哈瑟林頓劃時代的縱貫性研究指出,僅兩成的成年子女感到與繼母關係親近

類似的數據還有心理學家康斯坦絲.艾榮絲博士(Constance Ahrons)做過一百七十三名成人的綜合性研究,研究對象的父母當年離婚後再婚,其中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把繼母視為母親,但超過一半把繼父視為家長。五成的研究對象對母親再婚感到開心,但開心父親再婚的人則不到三成。把枯燥的事實,加上真實的人情感受與反應,想像背後的生活經歷,就會了解一件事:雖然對每一個人來說,繼親家庭的生活都不容易,但繼母是最難扮演的角色。

三十四歲的社工艾拉感到內外交困。她和先生生了三個孩子,先生另外還有前一段關係留下的兩個孩子,全都不到十歲。「他的孩子住在鎮上另一頭。他們週末過來和我們團聚,如果有東西忘在這裡,我先生會想要開車送過去,但當他想出門時,我的孩子想要和爸爸玩摔角。我會說,『等等,東西明天再還就好,或是我們直接幫他們送到學校。』我想讓每一個人,全都公平得到和家人相處的時間。」

此外,艾拉希望請專業攝影師拍攝全家福,但成員只有她先生、她本人、兩個人一起生的三個孩子。「問題出在這感覺對我先生其他兩個孩子來講很殘忍。」艾拉告訴我,「我們不能這麼做,還是可以?我是說,不算進那兩個孩子,我們自己也是一個家庭,對吧?」身為繼母的我們問自己,我們究竟有多「混合」,又該努力混合到什麼程度?要多親近?

繼母會碰上的幾項基本的兩難,替有繼子女的女性帶來了衝突。光是了解這些「繼母困境」,讀到白紙黑字,就能破解迷思,不再那麼不知所措、孤立無援。在繼母議題快讓我們滅頂時,不再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混合式家庭的迷思

今年三十八歲的安妮,母親十年前過世,父親後來再婚。我們聊到一半時,先前談話中語氣溫和、侃侃而談的她,為了設法讓我明白她的感受,幾乎是用吼的說出,「拜託,我們根本不像那樣。」另一名女性則大笑,「屁勒,混你媽的頭。」這句話總結了我的繼母主題受訪者的整體共識:所謂的「混合式家庭」,不論是這個詞彙,或是這整個概念,是個彌天大謊。我為了本書而訪談的人士,不分男女,幾乎每一個人都告訴我,他們討厭媒體很愛用「混合式家庭」這個詞彙。對於有親生孩子的我們來講,不論是和現任丈夫生的,或是前一段婚姻留下的,繼子女又沒同住,才沒有「混合式家庭」這回事。

對其他人來講,「混合式家庭」這個詞彙可以用來假裝天下太平,弭平繼親家庭生活中非常真實的一切顛簸與困難,暗示一切的不合都被撫平了——或是應該要撫平,或甚至是可以撫平。整體而言,說出「我們的混合式家庭」幾個字,假裝渴望和樂融融,可以短暫做到或許是繼親家庭最傲人的成就:儘管有那麼多的不和諧與不一致,那麼多的障礙,我們撐過去了。然而,繼親家庭的生活絕不平順。

「美國繼親家庭資源中心」(NSRC,更名自「美國繼親家庭協會」[Stepfamily Association of America])平日召集各界的繼親家庭專家,提供實用的繼親家庭資訊。該中心甚至呼籲繼親領域的治療師及其他專業人士,不要使用「混合式家庭」一詞,因為那帶來相當不切實際的期待,做不到的時候會引發罪惡感,自認是失敗者。中心的共同主任阿德勒–畢德向我解釋,「混合式家庭」這個詞彙,不符合繼親家庭生活的現實。

「『混合式家庭』描繪出的繼親家庭景象,是一個凝聚在一起的實體。」她表示,

「然而,對有兩個家的孩子來講,那是什麼意思?他們得選其中一個家嗎?」

此外,研究顯示,繼親家庭即便凝聚力相當低,依舊可以順利運轉。繼親家庭的成員以不同的方式彼此連結,有不同程度的依附。繼親家庭實際上就是不一樣,硬把融合當成標準,只會帶來挫敗感。

繼親家庭發展專家裴波饒執業與寫作時,也不使用「混合式家庭」一詞。她表示,「繼親家庭『混合』時,有人會被壓成爛泥。『家庭』套用舊式的親子模式時,繼父母得削足適履。另一種可能則是大人設定全新的一大套期待與規定,一下子就要逼孩子適應,孩子適應不良。」裴波饒指出,最基本的是要記住,早期的凝聚或融合,其實象徵著問題被藏起,但問題還在那裡。裴波饒強調,「那些問題會反噬。」


圖片|《春夜》劇照

然而,許多人仍期待能夠成功混合。就連我們這些繼母,天天(或是假日和隔週得面對)生活在不可能的任務之中,也依舊懷有這樣的美夢。為什麼?這大概可說是人之常情。我們的先生想要維持完美的「家庭冰沙」幻想——如果我們的生活,真的就像一杯令人心花怒放、輕鬆就能入口的滑順冰沙,就能大幅降低男人的罪惡感。

治療師的任務是帶給大家希望,讓我們心情好轉,協助我們接受自己的感受。或許那就是為什麼很多治療師稱自己的工作是「混合式家庭治療」。寫給繼父繼母的書想要鼓勵我們,讓我們感到樂觀。某些時候,為了達到那個值得讚揚的目的,那些書使用了「混合式家庭」這個不太適用、不切實際的詞彙,讓同樣不太適用、不切實際的迷思,一直持續下去。但我們這些當繼母的人呢?理論上與實際上,我們才是真正了解實情的人,我們該怎麼做?為什麼我們要持續回到混合式家庭?不只使用這個詞彙,還接受背後的意涵,覺得每一件事都能完美,應該要完美,即便這樣的概念,時常讓我們感到沮喪挫敗、憤世嫉俗、傷心難過,自認是失敗者?五十多歲性格開朗的蓋比,有三名成年的繼子女,混合式家庭的概念令她吃足苦頭。

蓋比告訴我,「我心裡盤算者必須邀請先生所有的孩子,再次過來度過猶太節日。先前大家聚過一次,氣氛很好。隔年我再次邀請他們,但繼女告訴我先生,『我們已經去過了。』我繼子也問爸爸,『為什麼又要再做一次那件事?』我難過地哭了起來,覺得被否定了。我還是想邀他們一起過節。我不知道為什麼!」蓋比說完又哭了。

或許混合式家庭的概念會一直存在,原因是我們和蓋比一樣,渴望那樣的家庭的確成真,我們需要真的能有那樣的家(畢竟想到我們這麼多人放手一搏冒的險,其實非常容易事與願違,實在太嚇人)。我問蓋比,她的繼子女顯然不想一起過節,為什麼非得一起過,為什麼這件事對她來講這麼重要?為什麼要一直嘗試?蓋比想了想後回答,「我先生不年輕了。在他年紀很大的時候,我們才生下[我們的女兒]蘇琪,我自己也不年輕了。我希望蘇琪除了爸媽,還能有別的家人,有可以協助她、愛護她的人,讓她覺得世上不只有我們三個人,她是家族的一部分。我希望等我們夫妻老了,也需要別人照顧時,我的繼子女能在蘇琪身旁幫她。我不希望我女兒感到太孤單,要一個人負擔我們兩個老人,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蓋比起初談到非常細節的事——她先生的年紀比較大。然而,蓋比講到最後,又回到家庭與家人要在一起的簡單概念,不能孤單,想要有能夠傳承的東西。這感覺上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不管為了追逐全家人和樂融融的幻影,她的自尊與快樂必須付出什麼樣的代價,蓋比願意一直嘗試。

當然,每個家庭的文化都不一樣,家中的每一個人也都不一樣,我們各自的期待與盼望也因此有所不同。某些繼母和蓋比不同,男方的孩子如果不接受一起過節的邀請,或是週末不會過來,反而會鬆了一口氣,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可以享受一點小小的隱私太好了。不過,許多人無法完全放棄混合式家庭的美夢。

這個夢既使我們憤怒,也讓我們安心。我們或許太憤世嫉俗,無法完全相信這個美夢承諾會帶來的東西;但又過於樂觀,無法放棄這個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