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父親病倒了,第二個孩子又在沒有好的經濟基礎下意外出現。我每天載著才兩歲的大兒子往返醫院。他也是在瞬間感覺到家與家人們的劇烈變化吧。不知道那時什麼情緒,但我感覺到,這個孩子開始變得很安靜。

那段時間應該是我人生的最低潮,

我父親崩倒了,

而我也沒有準備好迎接第二個孩子來的經濟壓力,

我夢想的創作時光可能要被壓縮,

一切都是惶惶然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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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孩子們的母親剛生下小兒子時,我帶大兒子到醫院去探視,那時他才兩歲,是個非常害羞的孩子。我帶他搭電梯,我們身邊站滿了其他大人。我發現他就站在樓層鍵下方,小小的身子,但把頭低低垂著,非常低非常低,好像是非常窘迫和這麼多人在一個空間。當時我覺得好笑,出電梯後,我蹲下對他說:「那些人,沒有人在注意你啊。」

那段時光,我父親因為中風,住在榮總。妻子回娘家坐月子那個月,每天早上,我會開車到岳母家接大兒子,然後讓他坐前座的安全椅,再開車帶他去醫院探望爺爺。我父親當時處在重度昏迷的狀態,但只要這大孫子到病房,在他床前唱一些兒歌,我父親插管戴氧氣罩的臉上,就會出現笑容。

我很難講述當時我的感覺,我的父親倒下了(他躺了三年多後過世),當時我也沒任何經驗可循。如果是現在,我就不會那麼慌了。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並沒有在計畫中,是意外來的。當時我沒有工作,剛寫完一個自己也沒把握的長篇小說。大兒子在兩歲懵懵懂懂的狀況下,突然感覺家的周邊人們發生劇烈變化。一開始他像小動物賴在媽媽身邊,現在媽媽突然生了個小嬰孩,而且懷裡始終抱著那個傢伙,然後每天父親沉默的載他到醫院,探視癱瘓的爺爺,使他開始意識到「爺爺病了」。這過程他好像吸收了某些他也不理解的哀愁,整個小孩變得很安靜。

那段時間應該是我人生的最低潮,我父親崩倒了,而我也沒有準備好迎接第二個孩子來的經濟壓力,我夢想的創作時光可能要被壓縮,一切都是惶惶然的威脅。我想我的這種憂鬱或徬徨,應該被這安靜的孩子接收到了。有時他會小聲的跟我說:「我嗯嗯了。」我會去找一間廁所,幫他換下紙尿褲,然後抱他在盥洗台上洗屁股。有時我從鏡子看見自己的臉,那是一個愁眉苦臉的男人的臉。

然後我會載他到回程經過的大葉高島屋百貨,到兒童用品樓層,那裡有一台投了幣就會唱歌的小蜜蜂機台。他騎在上面,那小蜜蜂會上下晃動。

之後我帶他到 B1 樓層,那裡有一座非常大、玻璃牆挑高到兩層樓的水族箱,裡頭巡遊著大大小小的漂亮螢光珊瑚礁魚:小丑魚、蝴蝶魚、刺尾鯛,當然還有珊瑚礁和海葵,非常美。每天那個時間,準點,就會有兩個穿潛水衣踩蛙蹼背氧氣筒的潛水夫,一男一女,進入那大水族箱裡進行餵食秀。他們手中各抓一根大白菜,然後蹬腿在那水中世界穿梭游著。魚群們排著列游在他們後面追那手中食物,像是一大群蝴蝶款款飛舞,美得不可思議。

那時,我會把大兒子抱上脖子,讓他像騎馬般騎在我頭上,我身邊有好多年輕父母,也帶著他們的小孩看著這幻美的聲光劇場,我覺得大兒子那時的眼睛一定燃燒著金色的光輝。我能夠聽見他和在場其他小朋友一樣,發出快樂的笑聲。

那對我是個神祕的時刻,如果時間一直停留在那個點,我的生活像擱淺在岩礁的大船,似乎卡在那兒,茫然無所依。但時間繼續流動。三年多後我父親離世,孩子們持續長大,我繼續寫了好幾本書,認識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現在孩子們都是十七、十五歲的青少年了,都喜歡和朋友出去,這幾年很少有我帶他們出去玩的機會了!其實人生後來或許還會遇到更大的、猝不及防的困境,但好像那個頭頂著小小人兒,站在夢境般的華麗魚群洄游的景色前的我,有個機鈕輕輕喀啦被轉下,那是個神祕的時刻。

我心裡對自己說:「你要當個強大的父親,要一直帶著他們看這樣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