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vross 從空間的性別政治切入,談及公共廁所的性別區隔,我們需要一個劃分男廁跟女廁的廁所嗎?

若從空間談論性別,可以發現廁所一直以來是大家比較不願意談論的生活小事。儘管很重要,但卻因廁所具有隱密性,容易讓人聯想到疾病和骯髒的環境,甚至是隱私部位的暴露和肢體危險的焦慮與不快,使廁所成了公共空間中最隱晦的處所。公共廁所半公半私的特質,夾雜了理直氣壯,卻又有些尷尬的複雜氛圍。

性別隔離是當代最平凡且頻繁的隔離政策

公共廁所分男廁和女廁,是少數大家習以為常的隔離措施。

談到隔離,一般認為隔離措施必定是基於公共利益才能合理正當化,否則會促成歧視。例如,隔離傳染病患,是為了健康的公共利益;隔離犯法罪犯,是為了安全的公共利益。相反地,隔離種族或社會階級,在欠缺公共利益的必要下,已逐漸在現代文明社會銷聲匿跡。雖然由財富所堆砌的社會階級隔離仍隱身在資本主義中屹立不搖,然而,性別隔離卻得以標榜維護公共利益之目的而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舉凡廁所、淋浴間、宿舍、學校、醫院看診等,性別隔離政策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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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隔離是僅存少數甚為頻繁的隔離措施

對多數人來說,若要問性別隔離的標準,生理性別是想當然的說法,似乎從來不是個問題,幾乎從不懷疑,甚至不容置疑,畢竟對多數人來說,社會性別(心理性別)的概念根本不存在。依據我的常理推斷,男女分廁的邏輯很簡單,人類分成男性和女性,因為如廁是出於大自然的生理反應,所以廁所要分男廁和女廁。

但這樣的邏輯,有道理嗎?

廁所的兩性隔離邏輯,道理在哪裡?

耶魯大學建築系教授 Joel Sanders 曾以建築學的功能主義理論(Functionalism)來批評男女分廁的固有思想。

建築中的功能主義強調結構取決於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亦即建築物的結構時常是功能取向,所以當應用於廁所時,男女分廁就會是生物構造的延伸,具有結構上的必然性。然而,Sanders 教授批評功能主義的思想,他認為以功能主義來解釋廁所的二分化,就好比許多科學家常以看似客觀的科學、自然、功能、解剖等觀點來解釋偶然的社會人文現象,不當強化天生的兩性差異,過分簡化性別的文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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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分廁的歷史

之所以說廁所是偶然的社會人文現象,或可說是歷史的遺跡,我們可以先來看看男女分廁的歷史。

男女分廁的歷史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依據生理性別使用廁所的習慣雖說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但至多也只能算是近代史的事。事實上,男女分廁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19世紀中至20世紀初)才慢慢出現。在那之前,公共空間只有男廁,女性若出門在外但憋不住時,只能隨機應變,例如早期的長裙和蓬裙讓女性能在裙下直接排放至排水溝,或甚至隨身攜帶尿器在裙下解放。沒有女廁的公共空間反映早期社會對待女性的態度,環境的不友善讓女性只好待在家中,即便外出也會因不方便而盡速返家。

男女分廁的道理在哪裡?

在19世紀末大西洋的彼岸美國,公共廁所更僅提供給健全的白種異性戀男性,否定了身障人士、同性戀、有色人種,以及女性使用廁所的權力。

隨著工廠勞動的集中生產,連帶使人類的排泄物基於衛生考量需要大量集中處理,再加上排水系統的發展,公共廁所逐漸成為文明社會解放的慣用方式。同時,西方社會的女性意識逐漸崛起,女性開始走出家庭、投入職場,走入公共空間,那時的男性立法和政策者以父式權威的邏輯,認為女性進入「公」共空間應當受到額外的保護,女廁故而誕生。1887年,美國麻州制定法案要求工作場所應提供女性受僱員廁所,到了1920年代,男女分廁的政策逐漸為人所熟悉,過了一百多年,男女分廁成了文明社會的「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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廁所的性別文化

長期以來,男性是「公」共空間的代表,如職場;女性則是私密空間的代表,如家庭。廁所因為是公共空間中唯一最私密的處所,所以成了「公」領域和「私」領域非常有趣的交叉口。

19世紀女性漸漸脫離家庭,走向公共空間,讓許多男性立法者、政策者,甚至是男性建築師認為應該在不屬於女人的「公」共空間中建構安全的堡壘。在維多利亞時代,性別隔離不僅實施於廁所,還包含車站的女性等待處、郵局和銀行的女性專用入口,以及圖書館的女性閱讀間等(聽說那時有些男性認為女性會影響讀者的專注力)。

美國猶他州大學法律教授 Terry Kogan 認為,男女分廁的政策之所以能在20世紀初成為共識,乃因當時公共空間還不習慣有女性的存在。對「公」共空間來說,或者是對男性立法和政策者來說,性別隔離政策成為男性在公共場域中,用來面對職場新女性的緩衝和安慰劑。

排泄物被人類視為骯髒、羞恥,且不典雅的,排泄時的聲音和氣味都讓人難以忍受。當女性被要求需保有乾淨、芬芳又高雅的形象時,女性如廁時的形象會格外受到性別刻板印象的審視和批判。女性在公領域中,應該要羞於如廁這種不典雅的私事,不僅女性彼此間都背負這種壓力,如廁之事更不能被男性聽聞。

廁所的性別文化

墨爾本大學心理學教授 Nicholas Haslam 教授認為,如廁的行為讓許多人感到脆弱和暴露,加上廁所多建置於偏僻的空間,使廁所與「危險」時常牽扯不清。

鑒於女性暴露於公共空間顯得格外脆弱,再加上生物演化理論視女性的生理構造較為劣勢,且女性如廁的行為有違女性典雅的性別刻板印象(這些都是早期父權主義的思想 Paternalism),使廁所不僅應建於偏僻的角落,妥善隱蔽,更使女性如廁的行為不應被男性看見。一來是基於保護,一來是基於女性應保有的形象,於是,男女分廁成了主流社會共識(當時的立法者幾乎全為男性,又或可說是男性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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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法律教授 Kogan 認為,在當時的立法背景,男女分廁的條文多是針對女性勞工的權益作修法,而不是概括且中立地考量男女兩性的使用利益,以致立法或修法動機較易有性別角度上的偏頗。

男女分廁是新議題,也是老議題

今年三月美國北卡羅納州州議會因通過俗稱的廁所法案(Bathroom Bill, House Bill 2, HB2),要求所有公共領域的公廁系統(public accommodation, public facilities)使用者都需依據出生證明上的生理性別使用廁所,儼然是禁止跨性別、性別流動的少數族群依據自己的性別認同選擇廁所。

此舉引起各界譁然,美國民權聯盟繼而向法院提起訴訟,主張該法案因有高度的性別歧視故屬違憲而無效。許多民間單位和企業也都大為反彈,甚至有意遷離北卡羅納州經營,作為抗議手段。

男女分廁在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中,僅得算是年過一百的新興文明,但在當今文化和觀念變動快速的時代,男女分廁也可說是維多利亞時代遺留下的性別窠臼歷史痕跡。近來吵得火熱的廁所性別政治讓男女分廁好像是這幾年才有的新興議題,但事實上早在維多利亞時代以前,廁所的不平等早已是老問題。當廁所的種族隔離已經解決,身障隔離已獲得改善,那性別隔離呢?

唯一被公共廁所遺忘和邊緣化的族群,同時也是在公共空間被排擠的族群,大概僅剩當今受迫害最深的弱勢族群之一:性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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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公共廁所,尤其是女廁,仍有不少成見

儘管這幾年有愈來愈多的學校、機構,甚至是政府單位都逐漸開放男女同廁,或實施性別友善廁所政策,但HB2法案事件卻讓廁所議題再度成為今年性別平權的一大焦點。

在2015年年底,美國民主共和黨總統候選人黨內初選辯論的5分鐘中場休息時間結束時,Hillary Clinton 因使用廁所而遲到了幾分鐘才返回。Donald Trump 事後還大量消費這個小插曲,大放厥辭說:「我知道她去哪了,太噁心了,我不想談論。」Hillary Clinton 事後說明使用廁所確實花了點時間,畢竟當天女廁相較於男廁的確距離辯論講臺較遠。

我想多數女性都能對 Hillary Clinton 的廁所事件有共鳴,女廁時常位於偏僻處、大排長龍,而且馬桶數似乎永遠顯得不夠,這些對女性來說都是司空見慣的事。而 Donald Trump 的反應,完全合乎人類對如廁這件事的汙穢印象,以及以此作為審視和批判女性性別刻板印象的詭異標準。

我們對廁所有特別高的性別成見

21世紀的今日,當女性在公共空間已不再是個外來者,不再是個陌生人時,我們是否該重新思考男女分廁的目的和意義。反對男女同廁或反對開放以心理性別作為依據來使用廁所的人,主要是基於「安全」的公共利益,認為性別隔離得因安全考量而正當化持續運作。但,危險和威脅真的是來自於男女混合,來自於和性別混淆的人處在同一個空間、使用同一種廁所嗎?如果性別隔離真的會比較安全,那為什麼需要裸露身體的試衣間不用性別隔離?為什麼泳池、三溫暖,甚至是溫泉可以不分性別混合使用?如果承認公共空間的設計也需要考量經濟效益,我想我們對公共廁所確實有特別多的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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廁所的性別政治

當我在歐洲自助旅遊時,只要到了公共空間,我絕對不會和我的男性伴侶分開,我們同進同出,永遠都在對方的視線中。然而,唯一的例外,就是上廁所的時候。因為生理性別不同,我們必須使用不同的公共廁所,結果在歐洲上女廁卻成了我感到最不安和危險的時候。如果說男女分廁是為了女性的安全,那為什麼我上女廁時會感到威脅?

我不會因為我處在一個都是相同生理性別的環境就會感到比較安全,社會複雜的交織性不會因為生理性別的分類而簡化,生理性別是單就生理構造所作的硬性區別,一個人不會因為生理性別的種類而變得比較危險或脆弱。

讓人感到危險的,不是性徵的差異,而是有偏見的性別刻板印象、有差別的兩性教育,以及長期對性別的誤會與恐懼。維多利亞時代所建構的廁所高牆,不僅揭示人類對排泄的汙名,對廁所的鄙視,更構築兩性之間的誤解,阻斷性別多元的流動。這高牆,至今仍屹立不搖。

公共廁所的門後,是最真實和最隱密的自己,在這「公」「私」領域的交叉口,廁所的性別政治,值得我們再更深入地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