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答案,在爬梳出走的記憶時才會浮現。作者貝莉前往舊金山20天旅行,發現兩個相像的人在一起,愛著彼此卻沒那麼愛情;發現不管走得多遠,我們要面對的還是自己的心。唸著自由如鳥,其實是心得自由,不只是身體出走。

貝莉 文/攝

事隔四年,當我洋洋灑灑地在描繪著這人生冒險的開端「舊金山」之旅時,我發現,書寫到 K 的地方甚少。原先發現的是本書設計 Woolf ,我問她目前看了稿子有什麼想法,她說,我有點想知道妳跟男友在旅行中的對話耶!雖然你們相隔兩地,但每天總會說上話吧!都說了些什麼啊?「男友的對話」,在四個章節裡,只有舊金山這章有,繼續讀下去,你們就會發現,有的只有前男友、自己跟旅伴。

當下我跟 Woolf 說的理由是,K 現在有感情很好的女朋友,怕被她看到了會不開心,所以我不知道怎麼下筆。但真正在記錄這趟旅行後,竟也明白了當時為何會分手。對我而言,戀愛最美的狀態是彼此都是自由的個體,有時能夠結合在一起,有時各做各的,卻還是很放心對方在身邊。那時我以為,K 就是我完整的幸福。但,也許我們都太過自由。我很愛他,這我相信;他很在意我,我也知道。可這二十天的旅程中,即便時常講著電話,分享著台北的貓怎麼了,他在做什麼工作。我胖了幾公斤、旅程中看了些什麼,會用網路電話聊天,卻還是少了些什麼。

是那種少了你就會想念得要命的元素嗎?是覺得彼此只是同類的感觸嗎?對,這樣想來,我跟 K 是同類吧!

我跟他或許如同電影《刺客聶隱娘》裡的聶隱娘那般,一直沒有同類,覺得孤獨;某日碰見了彼此,他成為我的磨鏡少年,我們約好了要同走一段。但那是某種相濡以沫,那樣深厚的愛不是愛情。那只是我們在多年來屢次覺得不被理解跟遺棄中突然知道世上有個人,不會背棄彼此、瞭解彼此、需要彼此。(荒涼世代裡尋找同類!朱天文談聶隱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孤獨處境」

叛逆的孩子對世界有很多想法,家庭、工作、生活、愛情。試著要單純卻變得複雜。我是三十二歲的大人想要當小孩,他是二十六歲的男孩想當大人。我們的化學作用起源於我們雷同,我們的化學作用消逝是來自於最終我們只是同類。

不然,我怎麼會在美國玩了二十天之後,還想繼續待到過聖誕節。而他也只是跟我說:「不要吧!該回來了。」不然,怎麼我回家的那刻,他的確早點下班陪我了,也只是笑笑地聊天,他就像是韓劇或日劇裡的傲嬌男主角們,講了些酷酷的話讓女主角知道那是在乎。但拜託那是曖昧不是交往;交往之後不都女生小鳥依人、男生霸氣萬千,我知道你可能會想說那是偶像劇不可信,但相信我,這樣的結構是成立的。就是因為成立才能打動人心,只是誇大罷了。

可我跟 K 應該只是在曖昧那階段沒真正跨越到愛吧!因為那時,我們都忙著在尋找自己的自由。但我們是相愛的,即便現在我還是不懷疑這點。可那或許只是我們試著打開自己的心門,去學習愛是什麼的一課,但還沒完全學會。

有著永遠的想像,卻不知道永遠的祕方。

可是是 K 讓我學會愛人的。我媽曾說,遇到 K 之後,我開始懂得什麼是家。會懂得去照顧一個人,陪著他就是最好的愛。她覺得很好,因為以前我只是想要被愛。但那樣的愛很傷,這樣的信任被背棄說是場失敗的那刻,真的很痛苦啊!痛到不知道怎麼過日子,連後來怎麼活回來都有點忘了。那是完整的靈魂受創,也不是說從沒愛人或者被愛過,但那時,我深切覺得靈魂受傷了。只是這樣的受創倒是沒有什麼恨的成份在裡面,反而過沒多久,我還是繼續把他當作很重要的朋友。啊!所以 K,是我的家人吧!他也是這樣想,所以在那幾個月之後,才會對我說出,覺得我們之間比較像朋友、家人,但不是愛情,我們分開吧!

細火慢熬的關係心理學:相愛不只是遇見的運氣,也是呵護關係的努力

於是我哭到快死掉了,因為我就是想要一份完整的愛,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我都沒有得到過。不,也不能這樣說,這樣講太自私了。應該是我以前沒自信可以得到一份完整的愛,好不容易提起自信了,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但現在想來,這是靈魂起飛的第一步吧!所有的痛苦都是天使給我們的禮物,如今,我是這樣認為的。

以為會修復但仍舊殘破的家人;理解我卻對我沒有愛情之感的 K ;一開始充滿希望後來覺得不適合想離開的經紀公司⋯⋯

這些是我的「垮掉」,跟崩壞有點不同,垮掉的字面是結合了「疲憊」或「潦倒」之意,跟其後被傑克‧ 克魯亞克(Jack Kerouac)賦予其新的含義「歡騰」或「幸福」,和音樂中「節拍」的概念連結在一起。那時的我就是如此吧!

結束基本觀光客行程後幾日,我更為鬆散,有幾個行程更是直接取消,窩在王氏夫妻家看著《千禧三部曲——龍紋身的女孩、玩火的女孩、直搗蜂窩的女孩》,啃書啃到不睡覺、不出門,好像跟這套書錯過這次以後就會永不相見似地。除此之外,還實踐了一個奇怪的夢想。從小我就常做一個夢,夢到自己會飛,在天空漂浮著,有時候是天空像游泳池,要往前必須要自由式划水(好笑的是我根本不算會游泳),這樣飛翔的夢居然成真。

王氏夫妻帶我去一個叫 iFly 的地方玩,iFly 是個用長逾數十公尺的垂直風管道,用強力風勁讓人往上沖的設施。像降落傘是往下飛,iFly 則是先往上衝再下降。會有個技術員幫著你,有時還會一起起飛。記得剛開始時我全身僵硬害怕,但起飛後,才知道原來站在好高好遠的地方是這樣。從緊張,不敢睜開眼,到開心地笑出來。這是無論騎腳踏車還是游泳都學不好的我,初次在被迫要勇敢的人生裡,勇往直前。直到現在,每次被困住時,就會找出那張照片看看,告訴自己,起飛吧!飛得好高好高,也不用擔心墜下。

我一直是個有受虐者人格的人(注),即便到現在都要邁向三十七歲了,還是如此,只要順遂就會全身不對勁,老覺得真正的好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但去舊金山之前那兩年,明明好事就在我身上發生了啊!而且是人生的第二次好事耶!

二十三歲被發掘時,出書成績並不好,三十歲簽了經紀公司,總算稍微被大家看見,以為什麼都有了卻不懂得如何處理、相處。於是我到了舊金山,以為出去了就會長大。雖然並沒有,可眼界卻寬了些,更有自信了些。嗯!旅行至少讓我以後和朋友們聊到外面的世界時可以搭些話,講些特別的事情,而非只是用反應快來撐場面,心中卻覺得空。

旅行讓我發現自己也沒那麼差,這不單是用在我身上,用來觀察我居住的地方跟朋友們,也是同樣見效。我的首次單獨旅行沒什麼遺憾,甚至是很過癮的旅行。唯一的憾事是,登機前,沒給 K 一個擁抱。

無論這樣的愛究竟是什麼,他始終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段,陪我度過很多重要的時光,我很感激生命中可以碰到他。不管是在一起還是分手,對我而言都是絕不後悔的一段戀情。可如果說在那段感情裡,我有什麼後悔的?那就是他送機的那天,害羞的我,沒有給他一個親吻、一個擁抱。我們就在通關處前看著彼此良久,他把我當個孩子似地摸摸我的頭說:「一路順風。」我給了他一個微笑,結束。

《16個夏天》:錯過不見得可惜,再見不代表緣盡

當時我以為這樣就是最好的愛的表達,但那不是。每想到那個畫面,就會想著,能夠大方撒嬌地說:「要想我喔!」該有多好?可那時我就是個彆扭的人。

三十二歲的女人還如此彆扭,真是可笑。沒辦法,在愛情裡,始終是個晚熟的人,每次戀愛對方都會說:「嘿!妳寫了這麼多戀愛故事,我還以為妳很懂!」當然不是,若真懂,怎會對愛永遠有無盡的好奇心,無盡的問號。

如果我們試著少了那麼點害羞,去坦率的愛,會不一樣嗎?不抱持著我們就是同類,很瞭解彼此,所以不需要去經營、去呈現愛,就會不同嗎?

這事已經不會有答案,因為老天另外給了我們更好的安排。

我就是很幼稚的到三十二歲才漸漸懂得成長,習得去愛。但似乎也沒那麼晚,至少我懂了,沒有我那過分天真浪漫的媽那麼懂,但比那不大有愛的邏輯的爸爸懂很多,也算是獲得一種完美平衡。

以前,我非常喜歡披頭四的一首歌《自由如鳥》(Free as a Bird),每次聽到音樂播放著:

Free As A Bird,
自由如鳥
It's the next best thing to be free as a bird.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莫過於像鳥一般自由

就覺得從生命的枷鎖中逃開,誰都鎖不住我。那些缺憾從來都不在,那些渺小我也不在乎。那是件多棒的事。舊金山時期的我也是,當下覺得太自由了,一切肯定很棒。不要當什麼鳥兩性作家,要去呈現自己的很酷很美好,要把過往三十年失去的拿回來。最後發現不是這樣。

工作,誰都可以取代你;書寫愛情有什麼丟臉?鄙視自己在意的事才是不堪。我一度窮到繳不出房租,不敢讓 K 知道,偷偷去跟家人借錢。躲在家裡寫小說,寫到快發瘋,飛在天空的自由之腳要落地了,我不是永遠不能停的蜂鳥,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其實是有家。

而遇到 K 的功課,如今我懂了,原來是因為,要讓我去體會,什麼是一個家。

注:受虐者人格一詞引用於路嘉怡《當然也不是都那麼OK》一書,書中原文為:「受虐者人格來自於小時候可能在有被體罰或是沒有安全感的成長環境長大;漸漸地,會習慣用『受虐/害者』的姿態來面對世界,妳非常熟悉扮演一個受虐/害者該有的反應和互動是什麼。久而久之,反而躲在這樣的角色裡面,會很有安全感。而當被害或被虐的感覺消失,妳就會突然不知所措,然後就會自己下意識的創造這樣『害與被害』的關係,來維持一貫習慣的自憐樣貌。」引用於邱錦伶老師與路嘉怡的對話。

官網:出走,去沒有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