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鞋子舞蹈劇場 2022 年於臺北藝術節的新作《綺夢遊》,試圖用一場又一場的夢境解構,呈現出破碎且不完整的現場,彷彿彼此相關,卻又毫無關聯,一如舞蹈家林宜瑾對於「台灣人身體」的探尋,歸去來兮,卻發現,純粹的身體根本並不存在。

2017 年,宜瑾自澳洲雪梨駐村回台,帶著探索原鄉的意念,親身去找,卻發現,世界太過複雜,所有的「我是誰」都僅僅是複雜組成中的臨門一腳。

尤其在台灣,幾百年來,群人離散,渡海拓荒,島嶼易主,殖民更迭,多元裡頭參雜著暴力,回歸土地,竟是在祥和之中看見已然的遺失,想要拾回,卻發現,手上抓到的,也並非只有一種解答。

於是「我是誰」,竟成了林宜瑾的羅生門。

「一開始會覺得,我就是要找到台灣人的身體,但台灣人這麼多種、多元、複雜,他會變化、融合,如果我用二分的想像去思考,對現在的我而言,那是很危險,而且很無知的。」

林宜瑾面露溫和,語氣卻有些語重心長。她說,不要一味去說「台灣人的身體就是什麼」,甚至緊抓著這項謬誤不放,要去相信自己的好奇,去面對、思考生活周遭更多的元素與擴張出現。

生命總有某些階段,渴望向外追尋

2010 年、2017 年,前後結束了於法國巴黎、澳洲雪梨的駐村計畫,身體百感交集,卻總感覺少了一點什麼。林宜瑾說,駐村之前,就隱約感覺自己對於場域及環境的氣場有特殊的連結,國外走一遭,更確定了想要透過「採集」看見台灣這塊土地上獨有的東西。

至於那東西是什麼,還不知道。「學舞 20 多年,一直在吸納國外的東西,國外的知識、國外的編舞手法、國外的身體,某一刻當你真的在國外的當下,卻好像忘了自己是誰,忘了好好看一看我的生活周遭還有什麼養分?」

林宜瑾的第一場田野,就從環島旅行開始。從西岸一路往下走,進入偏鄉,深入原野,在當地人家中借宿一晚,一窺樸實之中充滿智慧的生活樣態,與大山與大海互動。

談起那趟旅程,宜瑾心中仍不減悸動:「台灣每一個城鎮、每一座山的樣態都不一樣,尖石鄉的孩子上學很辛苦,土質鬆動,只要一下雨道路就坍方,當天就去不了學校;南投的海像媽媽的乳房,很和緩、溫柔,山巒綿延,從鹿野看去,總以為到南投市只是短短的距離,但其實很遠,距離感是有的。」

聊起台灣人,她說一個地方的「人」怎麼面對不同物種、環境空間影響了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靠近觀光景點的部落,自我價值很容易受到影響,旁人看著雖然心疼,但那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必須面對的課題。偏鄉有其價值,但偏鄉太靠近城市又會忘記自己的價值,那一趟旅程,思考及思辨最多的,就是這一件事。」

第一次田野,以尋找之名出發,給自己定下「兩年」時限,想要找到台灣人的身體,後來發現根本不夠用,不免暗嘲自己當年天真:「尋找過程是複雜的,可能我的阿嬤是平埔族,但我的阿公是閩南福建來的,那麼你要站在哪一個認同的位置?」

宜瑾說,以前會覺得「就是這一個」,但現在處理認同,會更小心翼翼。

「尤其是與政治相關的某些區隔,你會發現,自己的某些認定容易被意識形態給框限,與其二分地認定『我就是什麼』,不如去理解台灣就是這麼多種、多元且複雜的地方。」

舞蹈本來就不是讓人「看得懂」的

一方面透過持續的田野,近身參與,刺激創造;另一方面,面對大眾「看不懂現代舞」的哀嚎,林宜瑾無奈笑說:「舞蹈,本來就不是要讓我們看『懂』的。」

藝術欣賞應該要回歸本能,這個信念要回到林宜瑾法國駐村時的一次經驗。

那年,在巴黎一個開放場域,欣賞當代打擊樂團以極限音樂的形式演出,長達 30 分鐘的表演裡,樂團以樂句、較小單位的節奏、旋律不斷重播,通常要持續演奏一段時間後,才緩慢改變節奏或音長,是一種極具螺旋吸引力的演奏手法。

宜瑾站在舞台下,眼角餘光瞄到三、四個國小年紀的法國孩子站在場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當時我想,天啊,我研究所才開始聽這種音樂,這些小孩一定聽不懂。」照常理而言,孩子們大概不下一個小節,就會覺得重複性的音樂太過無聊,而跑開了吧。

殊不知,20 分鐘後,再次轉頭去看,那幾個孩子不但還站在那裡,目光仍炯炯有神地看著台上,「眼裡有光,就是指那樣的場景。」宜瑾當時心想,想必是法國的孩子從小就在那樣的環境長大的吧。然而,幾年過後回到台灣,她卻在西螺街上歌仔戲班的演出場上,再次看見那樣專注、投入、且目光炯炯的小身影。

「那天西螺封街請來唐美雲歌仔戲班,有在聽戲的人都知道,唐美雲的風格不像明華園那樣華麗,唱腔也比較沉靜,不如後者那樣鏗鏘有力。在台下滿滿觀眾群中,我看到一個小孩高站在板凳上,他投入的表情,和我在法國看到的那幾個孩子的神情,幾乎一模一樣。我想他也許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樣的情感,甚至不懂歌仔戲的語言,但他就是被吸引了。」

舞蹈,音樂,不見得你要看得懂、聽得懂。林宜瑾說,舞蹈是一種感官上的對話,應是回歸你當下的感受。

所謂的「求懂」,有時是來自於現代人的局限,當我們失去了某些感官接受的能力,人們將會變得越來越不相信自己的感覺,以至於許多人看完一場表演,最常問的是:「你到底想要說什麼?我是不是看對了?」

「但其實,舞蹈並不是這樣的。但舞蹈作為最直接、單純的藝術展現,它本身就足以讓你不知道為何備受吸引。你要享受這個過程,享受你跟場域之間的關係。」

你要享受舞蹈表演所營造出的對話氛圍,而不是去在意究竟看懂了什麼東西。

藝術家林宜瑾

自我探索,是沒有盡頭的追尋

文化雜揉底下的歷史共業,是《綺夢遊》作品想要傾訴的複雜議題。

那些急於拋棄的,卻不捨遺忘,那些從未體驗過的,卻抱著情懷似的追求,台灣人對於原鄉、對於土地、對於環境的情感,在浩瀚的時空中被肢解、被破碎。

文化雜揉,傳統的現代性,當代的傳統性,是宜瑾在過去幾年田野之中,不斷反芻的課題。

「近期與團員參加了淡水大拜拜,我們真的下場去跳,出的是九小龍的陣頭,」她說,總覺得淡水南北軒有著很有趣的氣場,當天福祿壽三仙騎著電動機車出場,荒謬之中還帶了點迷因感,是日常不會出現的情景。

「在遶境現場,往往會出現原本都市中不能出現的東西,它好像是常規裡頭的縫隙,可以搗亂、反叛、破壞的縫隙。在那個場域裡,安全帽、紅綠燈、雙黃線都不用了,可以走在大馬路上、逆向行駛,警察還會幫你擋路,那種時空感,再加上三仙騎著電動機車的樣子真的很弔詭、很迷因,但是對我來講,它就是民俗在時代裡的樣貌。」

宜瑾提到,田野使她認知自己的渺小,也認識了多重複雜的現實,現在的舞蹈之於她,比起大張旗鼓地訴說,反而更像是一種生活:「以前總覺得,跳舞就是想要表達、表現、說出什麼東西,但現在『舞蹈』就只是存在這裡,它幫助我把思考的東西解構,轉換為舞蹈的形式分享出來,那個位置不太一樣。」

傳統的現在,也就是現在的傳統

傳統如何被建立?我們的生活如何被建立?是隨著人們在日常中不斷滾動而來,它傳承著了過去的智慧與記憶,透過一代又一代的訴說,再一起碰撞出新的火花,因此我們何嘗不是,仰賴著傳統、推動著傳統,並為傳統注入創新而持續存在呢?

宜瑾說,《綺夢遊》是擊碎到重組的旅程。

從高中時期在阿公的遺物中發現的「工尺譜」出發,「工尺譜」作為阿公拉二胡、懂藝術的象徵,對比國、高中時期跳著漢滿蒙藏民族舞、西方芭蕾舞、中國功夫的自己,文化衝突感立刻顯現:「高中時期,總覺得自己學舞蹈,懂藝術,好像比較高尚,就是一種很無知的狀態。在那狀態底下,偶然在阿公的遺物中發現『工尺譜』,心裡想著:哇,阿公會拉二胡欸,農夫不是沒有文化嗎?」

少時自己與此刻自己;過去與現在;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彼此的混合、衝突、對話。

她說,農忙之後的音樂消遣,是農夫生活的閒情,對於父親而言卻是一點也不想再回去的從前,然而看著父親,在經濟有餘力後又買來二胡把玩,午睡時間放著鑼鼓喧天的北管音樂,「你發現,父親拒絕著那些東西,卻又在細節的地方積著的時候,你會知道,這感情有多麽的複雜。」

工尺譜作為家族對於音樂、對於藝術的傳承,宜瑾說:「阿公的工尺譜,阿公的三合院,那種看天、斟酌四時節氣的生活,它既是殘缺,又是你不曾擁有卻挾著浪漫幻象的東西,它也同時是一個充滿複雜性、結構性的情感,《綺夢遊》雜揉著我對過去田園生活的浪漫想像,同時也是我與時代的一場對話。」

在發現「我誰也不是」卻又「承載很多東西」的情況下,蹲點所帶來的不會、也不能只是一種鄉愁,而是為我們創造梳理的空間。

「也讓我知道,即便外面世界如此巨大,我們時常懷疑,藝術如何去對抗、提醒、給人更舒緩的空間?舞團仍想要做的,是喚醒我們原本就擁有的能力,喚醒對我們生處之地的關心和感知能力。」

2022 年臺北藝術節,林宜瑾帶領壞鞋子舞蹈劇場,將分別在 8/6、8/7 於水源劇場展開三場的《綺夢遊》演出,帶領觀眾從阿公留下的「工尺譜」出發,到現今持續進行身體的拆解與自我的探問。其他演出資訊請詳見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圖片來源|壞鞋子舞蹈劇團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