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編舞家葉名樺,她說,自己從未擁有與生俱來的自信,即便與世界一流的舞者齊聚一堂,她仍是那個靠在宿舍床沿,想著「那位學姊跳得真好,我什麼時候才能像她一樣」的那個女孩。

在當代舞蹈急於自我訴說的時代,葉名樺帶著反觀歷史的眼光,進入角色,透過人物的語言,挖掘自己、傾訴生命。她說,即便至今她仍不是那麼的篤定,自己無法成為那種很殺、很酷的創作者,享受真實,面對此刻,就是她感受身體、舞蹈自己相處的方式。

一個實體空間的形象化,帶有事件的肌理,時間的線條,一個場域裡頭有生活的痕跡,將會帶著故事的氣味,留在建築與空間裡頭,時不時,探出頭來,和我們招手。這是編舞家葉名樺走出劇場,以真實空間為創作舞台的真實體悟。

談到與身體之間的關係,名樺說,自己的確是那種傳統學舞的女孩,小時體虛,爸媽篤信跳舞健體,一把推出去學舞,從病識感知身體的存在,從律動中學會如何與之共處。

「小時候身體不好到有點不可思議,幼稚園的時候,很常吃胃乳片、照胃鏡,對身體的感覺非常強烈,常自己一個人在家念佛號,求一個不知道是誰,幫幫我,讓我學會跟這個不好的身體共存。」

身體作為承裝靈魂的容器,名樺很小就明白,身體它有感知,舞動能生力量。練舞二十載,總以為自己與身體已然熟悉,輾轉下一個階段,懷孕、生產的軀體,卻又帶來全然不同的經驗。

她說,舞者身體本就敏感,懷孕期間,自己更能去感覺各個階段中的每一項變化,身體日復一日地沉澱、擴張,包覆另一個生命,那是難以言喻地真實。

「想要真正的和我的身體在一起,生產經驗要真實,所以我堅持要來全套,」名樺性格直爽,相當愛開玩笑,她笑說:「大家都說,舞者很好生(產),但真的不是這樣的。」

花了 46 個小時,費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把女兒推出自己的皮囊。名樺揉了揉鼻子,說自己當時天真爛漫,生產時最大的動力,竟是好奇大家所謂「生產疼痛」究竟是什麼意思,而一個身體擠出另外一個身體,又是什麼感覺?

「這不是從舞蹈經驗去感受身體,而是從生命經驗去延伸出來的。」名樺提到,她從未料到生產會帶給身體如此巨大的變化,懷孕後期開始,腳開始腫得和怪獸一樣,整個身體的重量向下沉去,腳也寬了,重心也轉移了:「我從小受得是芭蕾的訓練,西方舞蹈練得是讓妳的身體向上提起,提了這麼長時間,還是敵不過被生產帶出來的沉穩之力。」

真正的創作,從與夢想切斷開始


名樺的創作,是複合式的創作。

把舞蹈搬離劇場,進入真實的場域,打開文本,閱讀非虛構人物故事,讓自己進入他人的經歷、演繹他人的生命。名樺說,歷史元素的再創給了她創作的安定感,彷彿所有基於他人生命的演繹,都能幫助她更好的認識自己。

劇場中的表演,就好像要把真的事情,變成假的,然後再告訴觀眾:嘿,這是真的。

編舞家 葉名樺

回顧舞者生涯,名樺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就以編舞家的身份活躍於舞台。講起追逐舞者夢的前塵往事,她微皺了皺眉,笑中流露些微感慨,她說,台灣舞蹈環境辛苦,以前舞者要想有更好的出入,唯一路徑,就是出國。

「毫不意外的,成為知名舞團的職業舞者,也是我曾經的追求。」

名樺以中低嗓音,說起自己環遊世界尋求出入的那段經歷:「以前網路不普及,通常得定點查好,接下來的旅途就全隨緣、靠自己。當時我先生在紐約的芭蕾舞團跳舞,我借用他們舞團的電腦查好地點,自己一個人坐上前往華盛頓的巴士,途經巴爾的摩,身邊形形色色各種膚色的人,我連自己怎麼在半夜抵達旅館都不知道。」

名樺對往事的描繪,幾近寫實,她說,那一趟華盛頓之旅,雖有順利拿到工作,但最終仍因與自己想像不符,拒絕後返回台灣。說起那段時間,名樺搖了搖頭,神情之中還流露出對過往自己的一些眷戀、惋惜和些許疼惜:「回到台灣,也沒想要放棄,有一長段時間,我就繼續練舞、打工、教舞、賺錢,想著要再去歐洲試試。」

第二次追夢之旅,幾乎將存款燃燒殆盡,只好向老師借了筆錢,又這麼風塵僕僕,朝歐洲飛去。

「每個城市都去嘗試,心情真的非常複雜,有時候會覺得『欸,其實我還不錯』但為什麼這份工作就是輪不到我;有時候又會覺得『啊,別人真的比較出色』我真的沒有這個機會,來來回回,也讓我覺得很累、很消耗。」名樺談起,某次途經德國第四大城科隆,獨自在萊茵河畔坐了下來,看著大河淌淌,心想我到底該怎麼辦。

「那時候就覺得,是時候該和自小的夢想切斷了,」結束漫無盡頭的撞牆,名樺回到台灣,雖沒想著放棄舞蹈,但拋卻了成為職業舞者的目標,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麼?——就是這ㄧ個疑問,還有對於舞蹈的堅持,開啟了往後十年的編創之途。

真實裡的虛幻,虛幻裡的真實

「我以前都會說,除了跳舞,我沒有別的東西做得更好,現在比較成熟,我會說:因為跳舞,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存在主義的哲學,套用在跳舞之於名樺,卻一點也不複雜。她提到,2013 年幾乎可稱之為生命的寒冬,她帶著對自己的質疑,申請了挪威的駐村計畫,在那裡,因為一場意外的大雪,成了她創作突破的緣起。

「作為一個高雄出生的女孩,在百貨公司林立的都市叢林,從未有在挪威時的感觸。在一次雪地經驗裡,很平凡的,只是眼看自然變化,我好像萌生了某種體悟,那是沒有語言的,自然打開,回台之後就想要把這樣的感受,透過作品表達出來,於是才有了《寂靜敲門》這一系列創作。」

名樺說,長久以來,劇場的規矩就是將所有真實事物,透過「再創」的方式於劇場呈現,讓這些真實場景以「佈景」的方式呈現予觀眾,「但經過與自然共鳴的經驗,我開始對於過去很相信的事物,產生懷疑,開始思考:我是否能把本來就存在於生活中的物件搬進劇場呢?」

於是「真實」呈現,成了名樺創作的標配。2020 年《牆後的院宅》,名樺將劇中人物王大閎先生的故居作為表演場景,打造虛實交錯的氛圍,透過光影藝術、東西音樂與舞姿的融合,突破既有的空間限制,打造獨樹一格的創作場景。

「要在真實場景裡頭創作,還是有它的難處。像王先生的宅院,不像在劇場有足夠的電力、空調、空間狹小,我要去考慮觀眾及表演,限制也成了我創作的一部分。對於舞者來說,這樣的表演也相當具有挑戰性,因為即使去掉了第四面牆,他仍會有意識到自己是來『看表演』的,虛虛實實交錯,你如何讓觀眾相信:嗯,這個 Moment 很真實,很不錯。」

從爬梳歷史的過程中,認識自己

名樺的作品裡,多以真實人物再現,歷史的轉譯,少有她作為自己「我是名樺,聽我說」的企圖。

「在當代創作的思維下,好像『講自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包括『我怎麼覺得』、『我怎麼看』、『我怎麼想讓你知道』等等。但我其實不是這樣的人,我不太有信心,強迫觀眾去聽我講什麼、想什麼。」在闡述怯弱,闡述不安,名樺的言語中有一種篤定,篤定那就是我,即便我總是在某些時刻缺乏信心,但「那就是我」的反向自信。

她沈靜幾秒,說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因此回看傳統、爬梳歷史的過程,讓她能夠從中更理解自己,「畢竟,如果我連回頭去看,我都無法理解的時候,我更容易對於什麼是當代、什麼是我自己、什麼是未來充滿懷疑。一路上向歷史取經的過程,比起創作,我自己才是受惠最多的那個人。」

談起創作當中最印象深刻的歷史人物,名樺想也沒想,說絕對是瑪歌芳婷。

芳婷,一位帶有巴西血統的英國舞者,一路跳到40歲,她與小她近 20 歲的男舞者紐瑞耶夫(Rudolf Nureyev)合跳的天鵝湖堪稱經典。名樺說,即便芳婷不是以技術頂尖而聞名的舞者,但她的姿態,她進入角色的方式,幾乎是渾然天成。

「你總是會被她的舞蹈說服,單單只是她本人,就已經足夠迷人,」名樺的崇拜之意溢於言表,她說,在自己認真讀完芳婷傳記之前,並不知道自己為何受這位素未謀面的舞者吸引,「直到我看完芳婷自傳的港譯本,我才終於知道自己為何而喜歡她,因為她真的太搞笑、太幽默了。」

從她人身上的某些思想、某些特質連結自己,那稱之為共鳴,而這份共鳴,更彷彿是自己向對方的無聲傾訴,呢喃著「是啊,這世界上也有一個人是這樣想的」。

於是,名樺說,自己似乎可以從這些人的身上找到些許信心,作品基於真實的人物、故事,在真實之中亦多了一份踏實,「就好像我喜歡讀人物傳記、遊記,勝過科幻或虛擬小說,我覺得那很迷人,有一個真實的東西存在那裡,就讓我覺得安定。」

是什麼形塑了跳舞的女人?

從失敗裡探索可能,從各種可能性裡找到轉譯的途徑;透過他人的故事剖析自己,透過剖析自己,放下成見,拾起自信,然後再多一點點地,成為自己。

2022 年,名樺於臺北藝術節新登台的作品《波光閃閃的房間》,有一段 Slogan 是這樣的:

「吳爾芙說,女人首先都該有個自己的房間。來到此刻現代,或許那會是個波光閃閃的房間,房間裡有無限可能,房間裡有著一切時空,房間裡不只有夢,房間裡還有跳舞的女人,葉名樺身體家,用舞蹈訴說一段關於生命的故事。」

問到此次創作,對名樺而言最印象深刻的過程?她笑說,印象深刻的多得是,真要說,最有感觸的是表演裡的獨白,以及重新拾起中國舞的身體。

「小時候我對中國舞這塊特沒有連結,所以大概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次回家,就大聲向我爸媽宣布:從今天開始我只跳芭蕾,」名樺笑說,不曉得當時的自己為何能這麼篤定,但從那之後,幾乎就斷掉了與中國舞的連結。

「直到去年,在一段人物故事裡頭,做了慈禧的女官裕容齡的研究,她是中國史上第一個從西方習回芭蕾回宮,在慈禧太后前跳給她看,還被特許她將中國戲曲中的動作抽取出來,整理成著獨立舞蹈作品。」名樺講起故事,總像與之認識十多年的老友,語氣清朗,帶有一點崇拜:「為了這次表演,我再次面對自己的弱點,覺得非常幸福,我從來沒想過自己這一輩子還有機會,可以有向中國舞說『我跟你拚了』的機會。」

即便她很清楚,不自信和自我批判總時不時地探出頭來,和她說:「哎呀名樺,妳好像不是這麼的篤定。」但比起克服,名樺似乎更強調共存。

「即便我仍然覺得,因為不那麼自信篤定,我可能無法成為那種很殺、很酷的創作者,但這些表演上的真實,生孩子的真實,總會把我拉回來,讓我看見,人究竟是怎麼樣的,虛實的界線是怎麼樣的,無論在舞台上如何,人還是要起床、會失眠、要打掃。」

而現代藝術、當代舞能夠帶給人們的那種得天獨厚的幫助,名樺說,自己已經不在正規劇場進行創作很長一段時間了,此次挑戰中山堂光復廳,期待以不同的手法、人物、技法等多樣化表現方式,帶領觀眾,在一個晚上開三間房,體驗三種不同的表演形式。

「對我來說,當代舞、表演藝術,它們能夠給予人們一種得天獨厚的幫助,讓你思考、讓你平靜、讓你放下某些東西。同時,也把我這麼多年來的練習,帶給觀眾。」

有人說,名樺的舞蹈交織了個人身體、西方文化社會史、西洋舞蹈史與台灣歷史的記憶;而名樺自己則說,在那些看似高大上的情懷之下,舞蹈包裹著的,是她與自己的對話與共鳴,如何透過歷史的回看、編創的過程更了解自己,是此刻及未來永續不斷的追尋。

2022 年臺北藝術節,名樺欲將《SHE》系列的最終篇《波光閃閃的房間》端上舞台,9/10、9/11 日於中山堂光復廳,集結兩年發展的多種手法:現場舞蹈、物件、影像、場景轉換等,拉出舞蹈的景深、時空的疊合,透過靠近、拉遠、回顧、穿透,在景中進進出出不同時空,展現舞蹈作為藝術的多變性。

圖片來源|攝影師 陳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