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對黑猩猩有更多的瞭解與研究,珍・古德在 23 歲前往肯亞尋找路易斯.李奇,當時赫赫有名的古人類學家。對古德來說,沒有人比李奇更適合當她導師了。只不過,李奇有個問題。

兩週後,舊金山

「這是H先生,不管我去哪,他也跟著去哪。」

我才剛踏進珍.古德的飯店房間,她就介紹她的一隻猴子玩偶給我認識。

古德示意要我跟著她走向沙發,請我幫她拿著猴子玩偶,她則是伸手去拿一杯茶。我在她旁邊坐下,這位七十九歲的人類學家讓我不能再更自在了。一開始的這些寒暄,都無法讓我遇見結束訪問後的自己竟會感到如此焦心、迷失、心中充滿矛盾和衝突。古德讓我用一個全新的角度看待自己,只是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新角度。

我們一開始的談話很簡單,她娓娓道來父親在她兩歲時送給她一隻黑猩猩玩偶。那是很珍貴的禮物,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倫敦持續遭受空襲,古德家甚至連買支蛋捲冰淇淋的錢都沒有。

不管到哪,古德都帶著這隻玩偶,她對動物的著迷也日益增加。她最好的朋友是狗狗拉斯提;最喜歡的書是《人猿泰山》(Tarzan of the Apes)、《怪醫杜立德》(The Story of  Doctor Dolittle),也時常夢想和靈長動物們一起生活,甚至可以和牠們溝通。隨著年紀漸長,她開始下定決心要追尋自己的終極夢想:去非洲叢林研究黑猩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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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沒有錢念大學,但這也無法攔阻她。她還是繼續讀和黑猩猩相關的書,一邊當祕書和女侍,這是一九五○年代時的英國女性可以做的少數幾項工作。二十三歲時,她終於存夠了錢,能夠買一張到非洲的船票。抵達肯亞後,古德參加了一場晚宴,她和一位賓客描述自己對於動物是多麼痴迷,對方建議她可以聯絡路易斯.李奇(Louis Leakey)。

李奇是當時最聲名顯赫的古人類學家,他是英國人出生於肯亞的英國人,擁有劍橋大學博士學位。他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了解人類和猿人的進化史。對古德來說,沒有人比李奇更適合當她導師了。只不過,李奇有個問題。

李奇的太太還在懷孕時,他就和為他的書繪製插畫的二十一歲插畫家發展出婚外情,還帶著對方在非洲和歐洲四處旅遊,最後甚至乾脆住一起生活。李奇的元配申請離婚後,李奇娶了插畫家,兩人一起搬回肯亞。然後,李奇又外遇了。這次,對象是他的助理。李奇的老婆二號發現了這件事,李奇便終止這段戀情,助理也搬去烏干達。如此一來,他的辦公室就開了缺,差不多就是此時,他接到了古德的電話。

這兩個人:一個懷抱夢想的二十三歲女人,和一個五十四歲,手中握有夢想的鑰匙的男人。這兩人註定發生衝突。

古德抵達設在奈洛比一間美術館裡的李奇辦公室。他們一起看展,談論非洲野生生物。古德給李奇深刻的印象,自然而然地,他就聘請了古德當助理。古德和李奇越來越親近。他教導她一切,她也跟著他一起旅行,挖掘化石、探險。然後,就在古德覺得研究黑猩猩的夢想已觸手可及時,李奇卻開始出現挑逗的行為。

不知為何,我不是去想像古德當時的情形,而是開始想著如果我的姊妹碰到這種狀況會是如何。塔莉亞十八歲,布莉安娜二十四歲。我想像著她們花了好幾年逐步實現夢想,為夢想跋涉到另一塊大陸上,然後在夢想即將實現之際,手握通往夢想鑰匙的導師突然暗示:如果你和我上床,我就會把鑰匙給你,一思及此,就讓我湧起一股前所未有、覺得很作嘔的感受。

古德雖然很害怕因此失去夢想,但她說,她仍舊向對方表達了拒絕之意。

「我有兩個姊妹,」我告訴她,從沙發上直起身子,「我想知道妳如何應對?」

我準備好等著她的情緒爆發,然而,古德卻只是平淡地回應:「我只是相信他會尊重我說的話。而他也的確如此。」接著,她往後靠坐,彷彿在說「我言盡於此」。

我本來以為會有如同炸藥引爆的場面,但連個火花也沒有。

「你有什麼感覺?」我問道,「在那當下?」

「嗯,我覺得很困惑,」她回答,「因為我認為,如果拒絕他的暗示,或許我會因此喪失研究黑猩猩的機會。他也從未明確提議過要怎樣,是他表現出來的樣子,你懂嗎?總之我是拒絕了。而他也尊重我的決定,他畢竟還是個正直的人。」

「他只不過是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她補充一句,「他也不是唯一一個,所以我也還挺見怪不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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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部分的我覺得古德似乎在為李奇辯解。在我看來,他是古德的導師,照理說應該要保護她才是。他的所作所為是不公平的。但古德的反應卻只是聳聳肩說:「嘿,這個世界就是這麼運作的。」

她說,李奇不僅尊重她不想和他發展婚外情的決定,同時還核准資金讓她研究黑猩猩。接下來,她花三個月的時間在叢林裡,和黑猩猩住在一塊兒,蜷伏在樹叢後觀察牠們,發現黑猩猩就跟人類一樣會運用各種工具。

在古德之前,區別人類和猿猴的標準,只有會使用工具與否,也因此,古德的發現震撼了科學界,完全且徹底地重新定義人與猿猴的關係。從那時起,古德未曾間斷地研究,出版了三十三本書,獲得超過五十個名譽學位,還被封為英國皇家女爵士和聯合國和平使者。

我們又繼續聊到其他主題,只不過,雖然我很想集中精神專注當下,卻無法不去想李奇這件事。我開始對自己感到沮喪。古德明明已經說這沒什麼了,如果她不覺得有什麼,那我有什麼好煩的?


圖片|《珍古德》紀錄片

訪問結束後,我們互道再見。我鑽進計程車,前往機場。當我把頭抵在窗戶上時,還是無法停止想像要是我姊妹碰到和古德一樣的狀況時會是如何。

一個出乎意料的想法跑進了我的腦袋裡⋯⋯這是第一次我在訪問結束後會想和我姊妹分享經過。通常,我會打給我的好友或導師,但我突然意識到,他們都是⋯⋯男的。

我腦中開始閃現目前已完成的這些訪問,提摩西.費里斯、舒格.雷、迪恩.卡門、賴瑞金、比爾.蓋茲、史提夫.沃茲尼克、嘻哈鬥牛梗,我彷彿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倒影,既令我震驚又困窘。事實擺在眼前,他們全都是男的、男的、男的、男的。

我怎麼可能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

當我在研擬這份採訪清單時,我和我的男性友人一起討論夢想中的學習對象是誰;當我在訪問前絞盡腦汁思索問題時,也是我和男性朋友一起討論我們想問些什麼。我腦中從沒想過,我姊妹或女性朋友會想跟誰學習。

我在自己的泡泡裡,對泡泡外頭,我單方面視線以外的東西盲目無所覺。我確實不知道自己有偏見,即便如此,仍是難辭其咎。男人總會說他們有多關心兩性平等,我就是完美的代表,然而我卻不曾好好地探尋自我,問問自己說和做得是不是同一套。

這不禁讓我思考,這世上還有多少像我這樣的男人。就像我和男生朋友們坐著討論要把誰放進採訪清單裡,一定也有在董事會裡的男性主管,也和他們的男性友人一起,討論要聘任、拔擢誰。這些主管大概和我和我朋友一樣,不知道自己的本能會讓他們偏好看起來一樣的人。我們並不自覺自己有某些偏見,而不自覺的偏見恰恰是最具危險性的。

計程車停在機場人行道旁,我把旅行袋甩上肩,但卻覺得它比之前更沉重了。我拖著腳步,走在航廈裡。從窗戶看出去,天色因為舊金山開始湧現的霧氣而昏暗起來。我走到登機門口,卻無法停止思索,我怎會對如此明顯的事視而不見這麼久?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也是問題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自己應該要先做什麼。

我要直接回家去找我的姊妹們。

我帶著滿腹疑問衝回家。然而,當我和姊妹們一起在客廳裡坐下時,我才發現,我連自己不明白的點在哪都不知道。

「你才剛訪問完世界上最有成就的女性,但你可以和我們分享的,卻只有她被導師騷擾這件事?」說話的人是大我三歲的布莉安娜,她正在唸第三年的法學院,打從我成為她的弟弟,她就一直在為自己的信念奮戰。

「在訪問的過程中,」布莉安娜繼續說,「當你要古德再繼續談這件事時,她就已經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如果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我身上,我希望我的反應就和她回應李奇的方式一樣。」

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覺得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沮喪。因為你認為挑逗的行為是不尊重的表現。有時候的確是,但也不總是這樣。我人生活到現在,你和爸一直都是這樣,爸就清楚表現出一種態度,好像只要有男人對我或塔莉亞表現出興趣,就是攻擊性的表現,這也是為什麼你這麼有反應的原因。」

「我很訝異你花這麼久的時間才發現,我們女人無時不刻都在應付這類事情。你一輩子都和女生住一起,你和兩個姊妹、一個媽媽、九個表姊妹一起長大,我們都是你最親近的朋友。我甚至還記得你高中時讀了《我知道籠中鳥為何歌唱》(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這本書。如果要說有誰能更早明白這種事,那個人也應該是你才對啊!」

我低下頭,盯著腳。我看向妹妹塔莉亞,她安靜地坐著,默默在聽。我知道她很快就會發表高見。

「我不是想讓你不好過,」布莉安娜補了一句,「我只是想強調這點。如果連長大時身邊都圍繞著女性的你,都無法了解我們面對的這些議題,想想看那些沒有的男人又會是如何。」

客廳裡一片沉默,然後,塔莉亞拿出手機,找出臉書上一張大家瘋傳的圖,圖上面有二個跑道,起點分別各是一男一女,然而女生的跑道上布滿各種障網,有鐵絲網、鱷魚,女跑者腳上還綁有鐵球,男跑者前面只有跨欄,然後把螢幕擺在我的臉前面。

圖說:怎麼啦?我們跑道的距離一樣長啊!

我盯著這張圖片,塔莉亞說:「我很肯定你把重點搞錯了。女性要面對的困難特別多,但困擾我的還不只這點─ 下面這段文字才是最讓我不舒服的。多數男人根本連這樣的事實都不肯承認,這才是最令我不安的。女人面臨到的這些問題,絕大多數男人永遠都不會明白......因為他們從不試著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