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從作家晉身為導演的陳玉慧,新劇《愛上卡夫卡》由簡嫚書飾演女主角,全片以女性視角切入,述說女孩的成長故事。陳玉慧希望告訴所有人:「女孩的人生,不是只能靠愛情而活。」

記得《徵婚啟事》作者陳玉慧嗎?很多人知道她是臺灣女作家、編劇,但她年輕時其實也曾參與西班牙 Theatre Buffons 劇團做巡迴演出,並在八、九〇年代在紐約與國家劇院都導演過舞台劇。2018 年開始,陳玉慧多了電影導演的身份,以新片《愛上卡夫卡》入圍了第 21 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的最佳編劇項目。


圖片|作者提供

1992 年,陳玉慧出版《徵婚啟事》,在台灣聲名大噪,故事描述年逾 30 未結婚的女性心事,後來拍攝成了 1998 年《徵婚啟事》電影版,是讓知名台灣導演陳國富得以在早期就備受矚目的自編自導之作。《徵婚啟事》裏頭,女主角有體面職業卻遍尋不到心中期待的婚嫁對象,因而刊登起「徵婚啟事」,其實正好精準預言了二十一世紀女性在親密關係中的要求與追尋。《徵婚啟事》裡,觀眾在劉若英飾演的女主角徵婚活動過後才明白,原來那是她療情傷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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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婚啟事》我們可以知道,其實陳玉慧的作品早就被證明很適合拍成電影,而有說不完的故事、出書量甚豐的陳玉慧,等到 20 年後的現在,才推出另一部女性心事電影《愛上卡夫卡》。

小說家將故事映畫化,女性失愛的畢業旅行


圖片|《愛上卡夫卡》海報

《愛上卡夫卡》描述簡嫚書所飾演的劇場女助理男友琵琶別抱,出國交了一個法國女友。成了「前任女友」的她,對於「前男友」突然失蹤不但放不下心,還要和前任的「現任女友」一起全台找透透,過程中她不時想起過往的甜蜜、同時又面對著眼前那個讓她尊敬的情敵,心境著實煎熬。談及簡嫚書這位台灣女演員,陳玉慧認為簡嫚書最迷人的特質在於她保留自我,有自己的想法,有觀察力,英文也不錯,演戲時是一台流淚機器:「這些都是身為女演員的她的重要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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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卡夫卡》在行影中搭配著簡嫚書內心 OS 對白,緩緩道出台灣都會女性從得到愛情到失去愛情的情緒起伏與心事始末。然而這部電影不只是個愛情小品,片中還包含了槍戰、飛車追逐與從都市到野外,上山下海的追尋過程,除了讓女主角的失愛畢業旅行多了些冒險的意味,更顯見導演陳玉慧不願落入俗套的電影創作手痕。


圖片|《愛上卡夫卡》劇照


圖片|《愛上卡夫卡》劇照

「《愛上卡夫卡》是個女性成長故事。電影中有一句台詞說『我難過我不再這麼難過了,你懂嗎?』就是一個女性從情傷中昇華的感觸。我想說婚姻和愛情之外,女孩子的人生還有很多東西可以追求。」陳玉慧如是說。而女性要先從感情這一關畢業,以後便能懂得。

自己的故事自己拍,陳玉慧跨出 20 年的第一部

提及這 20 年來,為何終於決定要「自己的故事自己拍」?

陳玉慧解釋,「我之前的小說文本作品,格局都太大,有的還要跨越好多代,像是講瓷器的《CHINA》(後更名為《瓷淚》)就有蠻久的歷史描述,還有《海神家族》,以及講台灣烏龍茶歷史的《幸福之葉》⋯⋯有很多都被買過版權,但資金一直在重新籌組的狀態。」縱然動輒成本破億台幣的大格局電影資金籌措不易,但值得慶幸的是,近幾年在台灣,要籌拍預算小一點的獨立電影是容易的。也就是趁著這個勢頭,才讓陳玉慧美夢成真,當上了導演,講了一個女性成長故事《愛上卡夫卡》。

選擇這種愛情懸疑類型片作為自己的導演處女座作品,是陳玉慧的權宜之計。如此便能確保第一部導演電影內容都能落在自己的掌握範圍之內,讓她放心從作家轉行當導演。寫了《愛上卡夫卡》的電影劇本,拍了電影,電影裡有舞台劇,算是集結了陳玉慧一路以來的寫作和戲劇經歷,可謂多種創作願望、一次滿足。

陳玉慧說拍電影很有挑戰性也很有趣,「尤其是在拍戲的當下,看著螢幕做回放,看到演員表演、燈光、美術、攝影⋯⋯全部一切都對,讓我處在 right moment 的那一刻,那感覺是非常迷人而享受、並且是會上癮的。尤其是拍到很多 right moment 的時候,就像是去菜市場買菜時買到很多很棒的食材,會覺得『今晚煮出來的飯一定會很美味!』」除了已經開始籌備下一部編導作品之外,陳玉慧現在甚至還覺得有點兒懊惱,覺得拍電影這麼好玩,自己「怎麼會這麼晚才開始拍電影、才開始玩?」

由我們自己決定女性故事的長相模樣

《愛上卡夫卡》簡而言之,可以說是一個被拋棄的女孩在祝福負心漢的故事。以簡嫚書持女性視角切入敘事、讓男性要角「消失」,更加彰顯女性電影的位置。作為導演,陳玉慧說,「女性在演藝圈畢竟還是難一點。畢竟是父權社會。酬勞各方面都沒有同酬。既然身為一個女導演,我用女性視角拍女性電影是應該的,我們硬要拍男性視角也不太對。這個世界上,女導演相對於男導演而言,數量本來就比較少,所以這個世界的觀眾能看到的女性視角電影也就會比較少。但性別是平等的,所女導演應該要更多,女性電影也應該要更多才對。」


圖片|《愛上卡夫卡》劇照

進一步提到女性觀點的想法,陳玉慧說:「我在我的《德國丈夫》書裡有提到,我曾因為我的書而受邀到日本參加文學座談演講,那時一個東京大學著名的文學教授說『所有的女性文學語言都是模仿男性文學語言出來的』,當時聽到這個,我楞住了。也就是說所有的女性文學,女性電影,都是模仿男性作品來的。就像是史上第一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女性得獎者凱薩琳畢格羅(詹姆斯卡麥隆的前妻),她可以拍出一個很男性化的電影出來。這裡頭當然有很多可以討論的空間,身為女性作者的我們,當然就要做出質疑這論點的回應。畢竟女性作者就真的比較少。」

2018 年底時,陳玉慧在個人臉書動態上將《德國丈夫》書裡一段在 23 歲時在國外遭受性侵的經驗做 #MeToo 分享,被新聞報導之後竟招惹網友無情以惡言相向,批評她的長相、甚至認為她不應該穿著性感招人做非分之想,對於這些回應,陳玉慧無奈表示:「這個世界就是,女性站出來說出 #MeToo,就得要先做好被二次傷害的準備。要不是好萊塢在這兩年有這麼大規模的風波發生,到現在恐怕更少人敢站出來 #MeTo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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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站出來說女性故事的人,其實都帶著點敢於受傷的勇氣。

什麼是所謂的女性視角?從拒絕模仿男性視角開始

身為一部女性電影,《愛上卡夫卡》一方面以女性口吻語彙形塑出整體電影風格樣貌,但另一方面又嘗試跳脫一般都會愛情小品電影的格局框架,讓電影中有飛車追逐、延攬了全台灣最好的特技演員來演(片中一場開車去撞石頭的戲,車子還差點掉到太平洋)。這是讓電影顯得中性的平衡調劑?抑或那就是所謂的「模仿男性電影語言」?另,當男性觀點的敘事語言普遍到了一個極致,女性視角或洋溢著女性語言的作品會否讓男性觀眾感到消化不良、甚至誤認為劣作而做出批評?事實上,女性評論者就不會對男性電影輕易提出「他們的電影總是太過男性視角」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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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美劇《紙牌屋》在主角凱文史貝西陷入性侵疑雲、被消失後,只有羅蘋萊特擔綱主演的第6季引來了兩極的評價。可劇中男性要角死亡後仍如鬼魅如影隨形一般糾纏著女主角的女性處境,不正就是女性影劇中永遠難逃質疑的「不符合男性視角敘事形式」?

《愛上卡夫卡》既然是一個女性的故事,那麼就由女作家、女導演陳玉慧用女性視角告訴你:「《愛上卡夫卡》講的是現代女性的常處於的愛情現狀,本來的設定就是要說一個女性,透過一段感情的結束而成長的故事。都會愛情電影裡常會看到女生沒有愛情就會活不下去,但愛情不應該是女人的全部,我想要鼓勵女性觀眾們:沒有前任,或許可以活得更好,我主要就想要說這個。」

自編自導不自演,陳玉慧:電影創作不同於劇團創作

說起自編自導的經驗,作為新導演的陳玉慧並沒有刻意去觀摩當代的電影劇本。倒是古典兒一點的劇本,她有接觸學習:「我很喜歡比利懷德,去看了比利懷德的《紅樓金粉》(又譯《日落大道》)劇本,我甚至還看了兩遍。《愛上卡夫卡》裡頭男主角的媽媽,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京劇伶人,那就是在向《紅樓金粉》致敬。」

事實上,《愛上卡夫卡》共寫過三個全然不同版本的劇本,劇中主人翁分別是法國女友茱莉,大慶所飾演的綁架犯,最後一個才是定剪版的女主角簡嫚書

「一開始我是在歐洲寫劇本,主角自然而然就會是一個法國女人。但後來我回台灣拍片了,也就覺得女主角就應該要是台灣人。」

隨時都能隨遇而安地轉換角色與視角,或許是陳玉慧旅居國外多年所訓練而出的能耐,然而這也是身為一個有編劇能力的導演的優勢。甫在金馬獎以《誰先愛上他的》獲得8項入圍、實拿3獎座的編導徐譽庭也曾為了電影拍完剪完不符預期,而就既有素材重新編寫剪輯出另一個故事版本,成功讓電影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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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寫故事,但寫小說和寫劇本是完全不同的。陳玉慧坦言:「寫小說可以很任性、很跳躍,天馬行空,穿梭時空。但是寫電影劇本的時候,時時刻刻都得在意畫面的連結、情節的連戲。」所幸,長年的文字工作者經歷、和巡迴世界的舞台劇表演經驗,對於陳玉慧的電影導演工作也產生了很實質的幫助:「例如說導演佈局和演員表演,這都是我能駕馭的。」演員方面,舞台劇演員要有發動力,電影演員則必須要作自己,陳玉慧瞭解這之間的不同,在調度演員演出時也會特別小心注意。

也是因為拍了電影,才懂得同樣是表演藝術,但電影和舞台劇就是不一樣:「電影剪接很不容易,導演更要時時思索每場戲之間有沒有連戲?其實導演舞台劇的工作比較硬,導演電影則是有時間可以沈澱。至於導演小說(寫小說)是最『有機環保』的(笑),不用勞師動眾,更不會像電影那樣:又累很花錢。」電影從開拍到殺青,共花了 30 多天,每天同時都有太多事情一起在進行,也要讓劇組能準時上下班,過程非常勞累,能夠專心投入導演工作已經是不容易,更別提說要在片中客串一角當做作者簽名。


圖片|《愛上卡夫卡》 劇照

台灣創作者,導演處女作反應台灣特色

而既然是在台灣拍電影,陳玉慧導演確實也善用了台灣的天然與都會風土人情:《愛上卡夫卡》片中呈現出蠻多具台灣特色的取景,中藥房、天后宮、綁架人質的山洞、逃亡對質的防空洞,甚至還有海邊⋯⋯ 各種台灣特色場景,其實標誌性出了台灣劇情片的風情樣貌。陳玉慧導演表示這一切都是從當時是「想要講一個原住民的故事」開始講起。


圖片|《愛上卡夫卡》 劇照

在拍片之前,陳玉慧與曾在《賽德克·巴萊》中飾演青年莫那魯道的大慶喝酒深聊過,於是也將大慶來自於原住民卡車家族的真實背景放入劇本當中,連片中原住民部落的取景都是大慶真實生活所住的地方(大慶在片中的兒子也是大慶真的兒子)。既然故事中的要角有個原住民,這也讓電影時空情節穿梭在都市與山上這件事變得理所當然。

2019 年 1 月初在台上映的《愛上卡夫卡》片中有一段有趣的情節,那是大慶問著林哲熹所飾演男主角「女朋友為什麼要找外國的?台灣的就不好嗎?」其實反應了台灣人對於異國戀情的疑問與看法之外,也反應了導演陳玉慧自己的真實婚戀經歷。陳玉慧將在 2019 年 2 月出版新書《德國丈夫》,那是一本感情回憶錄,以女性角度將台女幾十年來的感情價值觀與更多人分享。

「不管是電影還是書,我都希望台灣男性觀眾和讀者能夠去看,去好好思考一下,去嘗試更瞭解女性的想法。」

往返兩岸影視產業,台灣大陸其實沒有差很多

在台灣,編劇的身份和工作這兩年開始逐漸被重視了起來,創作有多項知名 IP 的陳玉慧自然也被邀請到大陸擔任編劇甚至是導演的相關工作。據聞在中國大陸和韓國與好萊塢,編劇是很受重視和禮遇的,陳玉慧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回應:「和大陸接觸過後,說他們有特別禮遇編劇,我倒也不覺得有。酬勞或許真的是好一點,我是覺得還好,沒有差很多,他們也是才剛開始慢慢發現影劇的文本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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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陸影視產業進入了工業化時代,尤其是商業片的編劇酬勞非常高。陳玉慧在對岸看見了商業片和文藝片的操作方式的巨大不同:「我在那邊看到一種取向,是一群人在一起做腦力激盪的劇本創作模式,甚至分工非常細,有人負責情節走勢、有人只負責寫對白。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是持保留態度在觀望。相較之下,法國電影作者論的東西,以創作者的意識表達為主,跟台灣新電影一樣,可以看出創作者本身的思想。主廚的創作料理可以很特別,而一群廚師煮出來的大雜燴也許也可以很香,各有優點,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哪個比較好?」

電影創作終歸是得回歸接受到商業市場的考驗。作為一個創作者,在「作者意識」和「商業考量」之間,陳玉慧又怎麼讓自己斟酌調整到一個平衡點上?導演表示在這麼兩極的拉扯之中,她最想要的就是站在中間:「我不是高達或楚浮,不可能完全站在作者論的那一邊去拍電影。商業片有商業片的要求,一定會有掙扎。但我覺得一部好的商業片,一定是會有一些藝術的氣息和特質,會經過錯綜交雜的選擇是一定的。在美國有製片制和導演制兩種,商業片要跑製片制,文藝片就用導演制操作,《愛上卡夫卡》是走在這兩者中間的,我想對得自己,但也要對得起金主。走在中間意味著要不兩邊討好,要不兩邊都得罪。」

企圖平衡的《愛上卡夫卡》作為 2019 年首週在台上映登場的台灣電影,準備好了要承擔站在中間後的結果了。那你呢?準備好再給台灣電影一次機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