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鄧惠文下篇,你想過嗎?為什麼我們的社會充滿「對的人」迷思?鄧惠文說,如果成長總是從別人身上索取,會在某一刻發現,自己其實是空的。

先看專訪上篇:專訪鄧惠文:「請不要再對愛情懷抱嬰兒式的幻想」

想要找到「對的人」,通常結果都會蠻慘的

鄧惠文突然語重心長,「我特別想跟年輕女生說,不要幻想透過真命天子來完成自己。」因為自己走到山頭太遠了,所以讓白馬王子載我比較快。這是會害死自己的童話喔。

鄧惠文認為,任何人想跳躍自我的成長,透過找到「對的人」來達成目標,通常都會有慘痛結果。因為你的成長,是從別人身上索求,不是從自己身上長出來,其實是匱乏的。她打了個巧妙比方,「這就像,覺得裝修自己的內在太麻煩了,所以選擇繞道而行,搬到別人的家裡住,通常會在某些事情上,意識到自己完全是空的。」

同場加映:你要找的不是對的人,而是成為對的自己

這麼說不是向女性咎責,而是在性別文化與親密關係裡,我們習慣從另一方身上要,尤其女性不易發展出來的特質,特別容易投射在男性身上。傳統的異性戀嫁娶概念也加深印象——嫁給對方當妻小,他就有「疼你」的義務,於是疼愛與控制,照顧與權力關係無痛綁在一起,刻板的性別分派看似方便,其實不停限縮雙方自由。

這也是當代女性主義與男性處境會有衝突的原因,「從男生角度看,現在的他不願意開門,不願意提包包,不願意聽太太頤指氣使,還要聽太太說,哦不夠男女平等。男生拒絕玩這個遊戲,其實是好的現象。」

女生也同樣在拒玩這個遊戲。

於是,親密關係裡,我們要重新面對,我們是平等的個體,有充足的意見,我們選擇成為合作體,依然保有各自的獨立,沒有這個概念,就也沒有愛情。

如果你一直等著被照顧,你自己的成長不會完成

親密關係錯綜複雜,鄧惠文也看這個時代,女性主義面臨的不同挑戰。

當職場天花板逐漸瓦解,女性主義接下來要處理的,其實是無從言說,卻掐得女性喘不過氣的心裡天花板。許多女性會擔心,「如果我繼續升上去,我老公該怎麼辦?他無意之間流露的受傷,我該怎麼處理?」長輩或前輩也會耳提面目告誡,「妳擁有了事業,就會失去家喔。」

另一方面,鄧惠文很犀利地指出當代女性的困境,「現代女性,若要達到真正的自主,要克服的是依賴,以及透過男人來評價自己的習慣。」女性的自我價值衡量,必須與男性的評估脫鉤,而這並不容易。

鄧惠文再跟我說了個故事。

你會發現,傳統婚姻價值裡,對一個妻子的要求很嚴苛。要顏值高,要品格好,還要給人幸福感,還要滿足對體力的要求。要做家事不抱怨,處理瑣事不弄混,在丈夫面前柔弱可愛,丈夫不願意處理的事情又要格外強悍,比方說鄰居家漏水,通常得要老婆出面。

老婆的心聲經常是,當我強悍,絕不能拿到先生面前說嘴。如果我很厲害,就表示丈夫很弱,男人對於這一點,有很多自我維護。她看清楚,男人對她有諸多期待與要求,卻沒有相應付出,慢慢對於曾經仰望的丈夫,失去信心,感到幻滅。

婚姻裡的幻滅,如此常見。發生時間不會太早,大約 35 歲到 45 歲,你會赫然發現,你的男人跟你想的不一樣,他其實非常脆弱,自尊心脆弱,耐受力脆弱,忍受力脆弱,他不是你想像中,能夠依賴的強人。

「可是,這樣的幻滅其實是好事。這是你面對自己心裡天花板的時機,如果一直依賴強人照顧,你的成長就不會完成。其實老婆可以去想,丈夫一樣是人,不要用太多的負面情緒評價他。」

鄧惠文緊接問了個好問題。

「我們要問自己,是不是打從心裡,希望男人跟你平等?還是你要男人,做一個比你優秀,比你友善的生物。你願不願意徹底承認,男人,你不需要比我優秀?」

我們可以不相信二分法的答案

鄧惠文說話像往池裡丟石頭,毫不搶快,力求精準。這十來年,她在媒體前大量現身,出書、廣播、電視節目,她語速慢,是為了想把石頭穩穩丟好,一顆石頭沉了不打緊,這池子很大,她願意繼續丟。

無所著急,讓聽者心有漣漪,是等的工夫。

「媒體要求我用最簡單的話給答案,我懂,但對我來說,每件事情都非常複雜。我盡我所能的抵抗把心理與人性簡化的這股拉力。我想說的是,其實我們可以不貼標籤,我們可以不相信二分法的答案。」

她笑說,大概有主持人聽她的回答傻眼,怎麼牛頭不對馬嘴?可自己一路很幸運,總有人支持她慢行,觀眾也給了她基礎信心,撐出一個看見複雜的空間,心理工作者思考與發言的空間沒有簡化窄縮,社會集體的心靈思考力更加開闊自由,是她這十年看到的現象。

這個過程,很少人知道,她其實經歷著衝突的作用力。當時,她正從精神科醫師工作鑽進深度的精神分析,後來又踏入榮格分析師的訓練,不只跟意識工作,也跟無意識工作。

榮格分析鼓勵她往內求,向內探問,向下探鑽,同時,媒體與大眾的海量接觸,卻不斷把她往上拉,敞開一扇扇天窗。這十年,她在極度拉伸的狀態下度過,這樣的交互作用力,邀請她去看更多東西。「總之,我看起來很平靜,其實過著非常戲劇性的生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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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完孩子後,鄧惠文大約安靜了三年左右,我問為什麼,她告訴我一個秘密。

老天爺,我什麼時候可以睡覺

「生完孩子後,也不是黑暗期,沒這麼詩意啊,我是根本體力沒辦法負荷。我只想著一件事,我什麼時候可以睡覺?」難得看見鄧惠文的張牙舞爪。

莫名其妙的,那幾年,鄧惠文連坐下、打開電腦、打字的時間都沒有。她辭了工作,全心帶孩,「至少連續兩年半以上,我沒有連續睡過三個小時,我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完全被剝奪了。」全職媽媽的生活,鄧惠文完全體驗了,「我想承擔所有事情,卻沒有想辦法維持自己的餘裕。」當時,她覺得好辛苦,處於極度剝奪和邊緣的狀態,像癱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期間,她跟老公爆發過一次嚴重爭執。起因是,當時老公抱怨自從有了小孩之後,他都沒有時間運動。

簡直是豬隊友,鄧惠文完全火起來,「老兄,我是連最基本的睡著,醒來,睡眠的權益都沒得到。我甚至連工作都不能做。像我這樣睡覺不能睡覺,工作不能工作的人,你每天睡得飽飽的還可以想運動,是不是太奢侈了。」

「如果有辦法,你是不是應該分擔,讓我好好睡個覺?」脾氣發完,看到老公不解的神情,鄧惠文才驚覺,你累壞自己,別人也不會感激你。你以為自己不睡覺,別人會理解,別人會心疼,那是一種幻想啊。你應該要想辦法,調整生活,拿回你應該有的東西。

一次機會,她正好採訪也是同時期生小孩的另一位女作家,她請教對方,「為什麼同樣在養小孩,還能夠不斷地創作?」認真討教與反省,她發現無論如何自己一定要懂得留時間給自己。出版社編輯,也挺可愛,寄了一本書給鄧惠文,希望她得到療癒,名字就叫《我如何忍住不踹孩子的爹》。就在那一刻,鄧惠文完全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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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羨慕別人的老公比較體貼,你就問自己,我要怎麼把情況喬得舒服?當你這樣想,不再把老公當豬隊友,事情就會好轉。」

讓自己處於沒人照顧,也很 OK 的狀態

透過自身經驗,鄧惠文實實在在地明白,照顧自己很重要。當你把自己用超過的時候,你會完全空掉的。

沒把自己照顧好,身心失衡,狀態失衡,不要期待伴侶補償你,或幫你導正。更常的情況是,你的伴侶因為你狀態不好,而感到更多壓力。「婚姻問題,追根究底,你要讓自己處於一個沒人照顧,也很 ok 的狀態。不要自己很不 ok,又搶著要照顧別人。」

聽起來很熟悉對不對?

上一輩媽媽,很多人這樣過的。無怨無悔,做著超過身心可以負擔的情感與身體勞動,以家人優先,叨念操煩,結果孩子長大,給的不是感謝,卻是拉長的距離,也可能在心理諮商時說,「我媽是我們全家心裡壓力的來源,她讓我們很緊張。」甚至有這麼一個名詞,叫有毒母親。

鄧惠文是過來人,她明白女性容易為了母職和妻職過度付出,遺忘自己,她提出一個邀請,「親愛的媽媽們,不要覺得不能改變。重新評估一下,妳照顧自己需要多少力氣與時間,把母親角色的期待關掉,把照顧自己的時間放進去。」像在提醒自己那樣,「優先的,讓自己成為一個快樂、舒服、有體力的人。」

她也鼓勵家人回過頭,告訴你的媽媽,「其實我們最需要的,是你的良好狀態,我們需要的,是你是快樂的。」

從伴侶,到婚姻,再到家庭,每段關係都有個性,不必討論正不正常,卻要討論快不快樂,因為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人在關係裡,還可以是快樂的,也還可以是自己。

訪談過程,我感覺像在母體,安全,舒服,不停長大,對話是臍帶,經驗的養分交換,睜開眼睛,看見不同世代肩負的角色,有沒想過的艱難。當你反過頭問自己,而不是追究他人,反而有更多同理。多好,人生這麼長,我們還能不斷在試錯過程裡學。

最後我有點取巧,忍不住問,能不能分享你的書單。一方面好奇,一方面也是想為讀者爭取索引。

鄧惠文有點為難,想了想,「這問題我看到時,想了很久。其實我更想告訴大家,我沒有一份書單可以推薦。心靈的開啟,要從經驗裡尋,你周圍的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你遇上的每個挫折,其實也是你的書單。」「你會理解我的對不對?」她看向我,我點點頭。

如果你的挫折來自爭執,那就去看跟憤怒有關的敘述,心理學也好,文學也好,去關注你的意識,去理解你的憤怒何來,你會發展出屬於自己的一套運行體系。

「這是我在安頓自己上,一直堅信的方法,與其去想別人有什麼問題,你更應該好奇,我是怎麼了。」

或許世上沒有任何一份書單能拯救你,但你自己可以,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