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伍迪艾倫、羅曼波蘭斯基、貝托魯奇到盧貝松,名導們一再爆出性侵醜聞,我們該如何看待他與他的作品?

根據英國衛報報導,2018 年 5/18,曾出演盧貝松執導電影《終極殺陣 5》與《星際特工瓦雷諾:千星之城》的女演員珊德范羅伊(Sand Van Roy)向巴黎警方報案,指控法國著名電影導演盧貝松(Luc Besson)在巴黎的布里斯托爾飯店對她下藥並且性侵,巴黎警方已展開調查。


盧貝松 
圖片來源|Variety

現年 59 歲的盧貝松曾執導《碧海藍天》、《霹靂煞》、《終極追殺令》、《露西》等作品,是去年法國收入最高的導演,他在法國影壇與好萊塢都具有極大影響力。

珊德表示她與盧貝松曾交往約 2 年,她回顧這場親密關係,是在職場權勢的壓力下進入,「我怕不答應就會丟失戲份」。盧貝松的律師馬朗貝爾(Thierry Marembert)表示,「盧貝松得知此指控時,嚇得從椅子上跌了下來!盧貝松雖然認識該名女演員,與其有過聯絡,但從未對當事人做出不當的行為,也斷然否認下藥性侵的指控。」

然而從珊德的報案開始,事件愈滾愈大。上週,亦有 49 歲女性選角指導(casting director)聯繫檢察官,表示她既是盧貝松性侵的受害者、亦是目擊者,且每次和盧貝松一起搭電梯都會被他不當觸碰。

此外,亦有另外兩名女性告訴法國媒體 Mediapart,表示盧貝松經常在片場有「不當行為」,其中一位表示她幾乎是爬著逃出盧貝松在巴黎的辦公室,以避免繼續被性搔擾。盧貝松至今尚未親自回應與表態。

珊德表示,盧貝松以和善、紳士的待度做偽裝,談角色時也對她的影片顯示出曾做過研究並且深感興趣,服裝得體,常常談到妻子與小孩,使人卸下心防,同時也施加心理壓力,讓對方認為拒與他發生關係肯定是因為他不夠帥、是以貌取人,使拒絕者陷入自我批判的負面情緒。


珊德范羅伊 
圖片來源|IMDB

珊德表示,她與盧貝松保持暴力型的性關係達兩年,若表達希望結束關係,即會收到盧貝松的威脅。這整起事件令全球盧貝松的影迷感到詫異。

陷影迷於道德兩難的導演們,避免權勢性侵有多難?

事實上,不只影迷感到詫異,從去年好萊塢 #MeToo 運動以來,長年被隱匿的性暴力事件終於翻上檯面。人們一方面憤怒他們怎能如此橫行無阻,一方面詫異也極失望,覺得信任遭受背叛。信任破滅的震央,是許多男性好萊塢演員/導演的所做所為,包括凱文史貝西、凱西艾佛列克等。

#MeToo 運動更早以前,伍迪艾倫的養女迪蘭・法羅 (Dylan Farrow) 指出她七歲時曾遭伍迪艾倫性侵,然而此事卻一直少人聞問,直到近年,她沒有血緣的哥哥 Ronan Farrow 甘冒風險、鳴第一槍,在紐約客報導韋恩斯坦長年的權勢性侵,自此捲起 #MeToo 風潮,迪蘭法羅的事件在這樣的氛圍下終於重回檯面、受到討論。


迪蘭法羅上 CBS 談童年性侵 
圖片來源|CBS

前兩年,大導演貝托魯奇亦在《巴黎最後探戈》女主角瑪利亞・施奈德(Maria Schneider)死後,承認女主角的控訴——他與男主角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未經同意,將手抹牛油探入女主角下體。電影中,女主角屈辱、痛苦、抗拒反應並非戲劇效果,而是真實性侵,該片經歷成為女主角的終生夢魘,卻為貝托魯奇和馬龍・白蘭度,贏得當年奧斯卡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的提名。


圖片來源|《巴黎最後探戈》劇照

權勢性侵還在發生,而正義始終來得太慢。

伍迪艾倫、貝托魯奇、盧貝松等大導演,皆擁有令世人傾慕的才華與成就。可是,做人的品質看的不是多麽聰慧、多有才華、多勤奮,而是你拿著自己因才華努力獲得的名聲與權力來做什麼?能不能,不要拿來壓迫、威脅、性侵那些名聲與權力不如你的人?

這些大導演沒能對得住影迷信任,反將崇慕他們作品的人們陷入道德兩難:若他是權勢性侵的犯罪者/幫凶,我是否要拒看他的電影,或對他的作品做出其他評價?我該就此厭惡這個導演嗎?該如何看待他的作品?

另外,影迷這端,為了平衡認知失諧,亦裂解成兩塊。其中一方堅信指控屬於捏造,懷疑指控者人格、所圖不軌,維護導演在自己心中的道德形象,好讓自己避免道德困境。另外一方,則認為指控屬實,以拒看行動宣示對性暴力零容忍。然而除了光譜兩端之外,有沒有別的思考可能?

與道德兩難的不適感共處

上週末,我在 Netflix 觀賞澳洲獨角喜劇表演者(Stand up comedy)漢娜蓋茲比(Hannah Gadsby)的最後一場喜劇表演《最後一擊》(Nanette),這場震憾全球的表演,提供另一種思考方向。


圖片來源|NETFLIX 《最後一擊》

在一小時左右的表演中,她以輕鬆詼諧的個人故事開場,也不忘將同性戀常遭遇的暴力,濃縮成喜劇形式。表演中段,她話鋒一轉,把曾被喜劇化的真實受暴經歷、以及她的性侵倖存者身份完整攤開,讓大家看見笑話的組成,都是血淚。


圖片來源|網路截圖

她也提到,人們對於名聲的追求,已經大過對人性的追求,她說,身為一名喜劇演員,她亦難辭其咎,而這也是為什麼她決定在 40 歲人生尖峰時段、急流湧退的原因之一。

「我們對名聲成癮,覺得名聲比一切更為重要,包括人性(humanity),知道誰是短視近利地追求名聲的罪魁禍首嗎?名人(celebrity)。而喜劇演員也難辭其咎,都是同根生。唐納川普、巴布羅畢卡索、哈維溫斯頓、比爾寇斯比、伍迪艾倫、羅曼波蘭斯基,這些男人都不是例外,他們就是這個規則本身,他們不是單一個體,他們就是我們的故事,而故事的寓意就是:『我們毫不在乎,我們才不管女人和小孩正在經歷什麼,我們只在乎男人的名譽。』」

台下觀眾屏息,鴉雀無聲,她繼續說,「我們在乎他們的人性嗎?這些男人控制我們的故事,而他們對於人性卻非常疏離(and yet they have diminishing connection to their own humanity),而我們卻不在乎,我們只要他們能維持他們尊貴的名聲就好了。」

漢娜蓋茲比的一段話如醍醐灌頂,我將 Netflix 畫面停在這一幕良久。

是的,我們可以為這些名導的才華所折服,可是我們為何害怕他們名聲墜毀?為什麼人們傾向維護有才者的名譽?我們是否也認為,當自己努力攀上相同的位置,就該刀槍不入,不再接受挑戰與人格檢驗?我們對名氣的追求,是否是對人生的便宜行事,以為成功理當只有成名一種?我們對成名的渴望,是否大過於對人格的追求?我們是否容易將有能者神格化,假設一個有才情的人,必不會有任何人格瑕疵?我們對名人投以的想像、辯駁呵護,是不是也來自我們對自身名氣、權力的想像與渴求?

把劍尖轉向自己的問題,向來不容易回答。但在逼問這些名人的同時,你有沒有勇氣轉過身,反問自己?

人總是多面向的,我們可以欽佩其才能,不代表必須全面為他的人格背書。了解人的複雜與多面性,就不必非在線性標準上定輸贏,不必是:一個犯下性犯罪的人,就得全面抹殺他的所有其他面向。「要不就替他辯護」、「要不就把這人妖魔化得一文不值」,這些零和選項本是不必存在的。

回到盧貝松的例子,我們是否可能仍敬佩他以電影說故事的想像力、調度力,同時之間,更將焦點放到導演作品產製的過程,也就是片場是否有職權騷擾、職權濫用的情形?

人們之所以為女星現身說法感到不安,或許是因為我們再也不能舒服地坐在觀眾席、置身事外了。

#MeToo 之後:我們都握有權力,不只是觀眾

#MeToo 之後,聽見更多故事之後,道德良心就是要我們坐立難安,要我們再也不能只做被動消費者,而必須積極去要求檢視片場的權力構成,如同我們重視食品、檢視食物產製流程是否衛生安全那般。

事實是,我們有權力、也有能力從消費者位置起身,成為影視文化安全的共同生產者。

#MeToo 將光線照向暗角,自此我們看見的,不再只是導演願意我們看的部分。當這些倖存者冒著風險,將那些「畫面之外」呈現出來,我們是否該展開行動,對於必須捍衛的價值,給出我們的聲音與關懷,這些價值,包括良善、包括尊重、包括正義,當然,也包括法治精神。

一個人的才華,很多時候是老天賜予,能力與勤奮是基本,當世界回饋予掌聲、將聚光燈打在你身上、將話語權柄遞交給你,你握有權力、套上魔戒之後,成了怎樣的一個人,才真正是靠自己力量鍛造的。這才真正是人格的力量、以及人性的價值。

故事還在繼續寫著,不會停格在演員控訴性侵、進入檢調偵查的這刻,更不會停在法官宣判的那刻。作為觀眾,我們如何關懷倖存者、如何支援自己深信的價值在影視產業永續發展,才真正能決定故事結局走向,決定下一代即將經歷的故事開端。

是的,未來,我們會再面臨相似的道德兩難,就讓這個矛盾留在心裡,別總想要簡化成黑白單一解,把性侵倖存者的故事好好聽完吧。期待有天 #MeToo 也能走到一個階段,性暴力加害者也能如《寬宥之南》的共同作者湯姆,學會真誠不逃避地將自身反思故事說出來,讓人們能夠從這些故事裡學習,學著如何避免成為加害者、如何尊重他人,如何在己身複雜混沌的慾望之中,實踐出人性的真正價值。